正文 引子(1 / 3)

龍崗山日軍第五聯隊二大隊的最後一個碉堡瘋狂地噴著火舌,距碉堡三十米外的彈坑裏,濃霧般的硝煙裏時隱時現地露出一位藏族軍人土爾吉的身影,去年夏末他同一大群康巴藏、漢、回族青年應征入伍參加了滇西大反攻,他現在是國軍A師三二〇團三營的一名醫療兵。

土爾吉正臥伏在炸彈坑的坑沿,腋下夾著一副帆布擔架,像一隻蓄勢待發的雪豹。他快速搖晃腦袋,抖下十秒鍾前飛機轟炸時撒落在頭和頸上的泥沙,一個陣亡戰士被炸斷的一截手掌正掉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手掌上的拇指和中指還在抽搐。一陣涼到脊背的寒冷促使他鼓起勇氣用樹棍挑開斷掌,準備默念“幾(一)、呢(二)、鬆(三)”就衝出彈坑,但這一心理暗示沒有成功,原因是戰友和敵人殘缺不全和血淋淋的遺體重三疊四地擋住了去路,使他無法下腳。他還從來沒有也不敢去嚐試踩在同類的軟綿綿的軀體上究竟是啥滋味。

在五分鍾前的一輪轟炸中,在另一個彈坑裏,他將臉緊貼在新翻的泥土上,恰好混在泥土裏一根被炸成幾截的蚯蚓殘肢掛在他的嘴角,血腥味和泥土的酸腐味彌漫在空氣中令他窒息。前一刻他眼睜睜地看見自己的老鄉、三連一排的爆破手紮西尼瑪的一隻胳膊被7.62毫米口徑的重機槍子彈打飛,飛起來的胳膊被槍彈的力量掀在空中將近有兩米的高度,隨後斷臂掉在距紮西尼瑪兩米遠的地上。一注血液在胳膊脫離臂膀時噴薄而出,瞬間浸透了肩部的軍服。

斷臂離開身體的一瞬間帶來的極度血腥使土爾吉本能地閉上眼睛,但那隻飛向空中的手臂卻反複在他的記憶裏翻滾著。“幸虧沒打中炸藥包。”他暗自慶幸,心像收緊的拳頭慢慢鬆開了,呼吸逐漸均勻起來,心想,“如果子彈打中炸藥包的話紮西尼瑪就炸成肉末了。”

紮西尼瑪的哇哇慘叫聲從遠處傳來,他剛要起身,密集的子彈便穿胸而過,這位年僅十九歲的青年仰身直挺挺地倒在血泊裏,像掛在土爾吉嘴角邊血肉模糊的蚯蚓一樣不再動彈。

戰鬥中每遇這樣慘烈的場麵,土爾吉的腿就幾乎不受大腦的支配,胃裏會湧出一股股酸水,身上或起雞皮疙瘩或感到蜈蚣蟒蛇在心裏或身上遊走,針紮一樣的刺痛和惡心會突然間控製不住導致自己大口大口地嘔吐。奇怪的是,每次在嘔吐物裏他都會看見地位低下的天葬師尼麥齊加那副被太陽風吹得皺巴巴的臉,特別是當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味時就撅起的那張吹湯嘴,這簡直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後來在一個無戰事的午後,天空盤旋的鷹為他暫時找到了答案。過去自己同師父達傑彭措在替亡靈超度後,剩下來的事就輪到天葬師尼麥齊加了。當尼麥齊加用手掏出亡靈內髒的一刹那,那股刺鼻的血腥味使他大口大口地嘔吐過,是血腥味把土爾吉和天葬師連在了一起。

戰友們曾針對土爾吉遇血腥場麵就突然嘔吐的這一症狀,開玩笑似的稱他為愛吐酸水的“懷兒婆”,認為他是一個愛“暈血”的與眾不同的藏人。

善於搞笑的成都籍戰友黃幺哥在無戰事時就做出一副擔心的樣子對土爾吉說:“小兄弟,你最好在洞房之夜不要遇見處女,不然那處女四五個月後嘔吐的酸水都被你提前吐光了。”

在一片壞笑中土爾吉卻遺憾地搖搖頭,笑黃幺哥孤陋寡聞,因為在藏地是沒有“洞房花燭夜”這一婚俗的。在藏地,從處女到女人的轉變猶如春天的最後一粒雪花融入草地一樣,是那樣的自然而然,沒有儀式,沒有喧鬧,隻有大地靜靜地過濾掉男歡女愛那過度的喘息聲。

令戰友們想破腦袋都無法捉摸的嘔吐現象一直困擾著土爾吉。美軍派駐營部的聯絡官奧利弗知道他是藏人後,對他和他的戰友貢布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一有機會就喜歡跟他們聊一些雪域藏地那些他自以為稀奇古怪的神秘事。比如傳說中香巴拉裏人都健康長壽、無憂無慮,他們是以何種方式傳宗接代的?是交配還是神授?人的靈魂怎麼附在某些動物的身上?你看見過不是傳說中的回陽人嗎?三個兄弟同娶一個女人,他們在夜裏不打架嗎?又比如……

最初,土爾吉極端反感這位拿著鐵叉吃飯的外國人,認為那鐵叉像內地漢人用來撓癢的“孝順子”,關鍵是他用叉子伸進鐵皮罐頭裏叉起肉放在嘴裏那一瞬間,那貪婪的吃相一看便像是專門打聽男女之事的“邪巫”。但那種刨根究底的認真表情卻不帶惡意。一次無戰事的午後,奧利弗在操場上同土爾吉聊天後得出結論,認為嘔吐這一症狀與土爾吉“從小經曆的喇嘛生活有關,與所接受的佛教教化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