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那個被四麵圍牆圍住的校園世界無疑是完整而真實的,可那顆被萬仞城牆圍住的心,卻是殘缺而虛幻的,連最真實的自己都已經被忽略、忘記,有家卻不能回,受傷了、流血了,也不敢上醫院,一個人咀嚼著難以下咽,由不得不下咽的痛苦與孤獨,混著淚水咽下去,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成為“真正的男人”。你砍我,我肯定砍你,你不砍我,我照樣砍你,根本沒得商量,就是這麼簡簡單單的潛規則,摧殘了多少朵本能夠結果的花朵?總是迸射著電火花的思緒已不需要再斟酌,因為那那樣一種以悲傷為快樂、身體完全由直覺來支配的烈火煉獄中,什麼都已經不重要了,如果天堂是“第一天堂”,那麼地獄便是“第二天堂”,因為除了真實的人間之外,再也沒有似真似假的世界了。黑色的記憶中,零零散散地點綴著幾滴淒豔妖異、觸目驚心的紅,黃鍾所有的惡習與壞習慣,基本上都是那時候染上的,他覺得抽煙很“瀟灑”,酗酒很“奔放”,就經不住朋友們的“循循善誘”,而碰了那兩樣東西,結果是一碰就黏住了,黏得結結實實、牢不可分,竟滲透進他的肉體中,與他的靈魂水乳交融在了一起。
即使很多年以後,被某種神識“俘獲”的黃鍾也沒有弄清楚,到底是他在享受它們,還是它們在享受他,你們因我們這樣的人而存在,我們因你們的存在而活得更逍遙自在,彼此需要,彼此依賴,好好在一起,永遠在一起,多好呀,傷身,但不傷心,消壽,但也消愁,這樣就可以了,總愛找借口的黃鍾經年之後是怎麼想的,盡管他也清楚,這隻能算是一種自欺欺人,可憐又可笑的自慰。黃鍾他爹雖然一直在外頭奔波忙碌,但仍然在暗中觀察著兒子的成長,黃鍾“從小就沒媽”,心靈上難免會有陰暗與空缺,為人父親的他自然明白這一點,所以他想彌補,慢慢地彌補,用一輩子去彌補。黃鍾在學校裏所闖下的那些禍端,又豈能躲過他那從暗處射出的視線?一想到兒子身上那幾處明顯未經縫合,而是自行愈合的刀疤,他的心中就升騰起一種對強悍的宿命無奈感,對既定的因果無力回天的失落感,兒子竟然那麼像當年同樣念初中的自己,完全是一頭在墮落中成長,考鮮血來維持生命的惡魔,太像了,真的太像了,分明就是同一個人嘛,難道這又是宿命刻意的安排?當他得知黃鍾用一把不知從何處得到的左輪手槍把他的仇敵打傷這件事之後,覺得自己不能再置身事外了,他先是借當年那些鐵哥們的力,把那堆總找黃鍾麻煩的社會流氓“處理”得幹幹淨淨、服服貼貼的,然後再親手拿菜刀把兒子的右手食指剁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做,但可以肯定的是,絕不是因為一時腦熱的衝動。當時那把黝黑發亮的大號菜刀砍下去的瞬間,他腦子裏一片空白,仿佛被人操縱了身體而失去了自主意識似的。在那一刻,他覺得自己是嗜血的魔鬼,是冷酷的劊子手,同時也是被宿命所掌控的傀儡。四代人的血,齊了。寥闊無際的天穹之上,四朵血紅色的彩雲從四個方向聚攏了過來,一條巨大神武的黃龍從飄渺幻滅的血雲中顯現了出來。“終於結束了。”餘音嫋嫋的龍吟在血色的天空上經久不息。那四代單傳、代代斷指的血之詛咒,真的在黃鍾流血獻祭的那一刹那破除了嗎?為什麼受害者什麼變化也沒感覺到呢?悄悄地,宿命走了,正如它悄悄地來。黃鍾和他爹都不會知道,那個時候,家門前那株見證了四代人命運的老桑樹在微微搖顫,綻放出如碧玉般碧綠,如柔水般柔和的神光,那是一股磅礴得難以揣度的新生之力。
靈覺敏銳的黃鍾意識到,是時候去了解先輩們的過去了,是時候對宿命這種神秘而玄奧的東西一探究竟了,是時候完成那個不容推辭、舍我其誰的使命了。他帶著右手上包紮好的傷去找了他的冷凇太嬤,再三追問之下,終於讓她開口說出了那段早已湮滅在曆史長河中的歲月與那些埋葬於風沙之下、無人知曉的往事。當然,她不是所有故事的當事人,很多事情她也並不知曉,那雙在暗中潛伏了好幾十年的眼睛,已經把所有見證到的曆史映射進了黃鍾的腦海之中。一談,就是整整一天兩夜。黃鍾裝滿一腦子來之不易的珍貴記憶,回家去了,就在當天晚上,黃鍾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一夢,也是整整一天兩夜。他夢見自己回到了並不遙遠的過去,隻有自主意識、毫無行動能力的靈魂先後依附在他太爺爺黃漩、他爺爺黃炎與他爹黃天身上,親眼目睹了一件又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原來,夢也可以如此真實,相信你的曾孫,相信你的孫子,相信你的兒子,相信我自己,相信——相信的力量,破,給我破!”夢中醒來的黃鍾一拳擊在虛空中,點點滴滴的熒光如燃燒殆盡的火星,飄散向迢遙迷蒙、幻滅不定的遠方……
那是夏天裏一個靜得有些離奇、有些詭異的傍晚,空氣之中彌留著烈日炙烤大地所殘存的餘熱,心中有股莫名其妙的煩躁。曆盡“挖糞塗牆”之苦,終於上了高中的黃鍾來到一片清可見底,澄澈得猶如一片透明玻璃的湖泊邊散步,遠遠望去,湖水在快要與湖麵平行的夕輝的照耀下,竟呈現出如夢似幻、難得一見的血紅色,不過走近一看,依舊是透明無色的。心神不寧的黃鍾總感覺湖麵,或者說湖底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時時刻刻影響著他躁動不安、難以平靜的情緒,讓他感覺怪怪的,始終不太舒服。“撲通”一聲,他毫不猶豫地跳進了有幾分暖和,又有幾分清涼的湖水中,像飛翔於淺底的魚兒一樣,迅速地遊向了湖泊的中心地帶。熒妹子真是個好人,到死也從未騙過我,果然吃了魚就能像魚一樣在水裏穿梭自如啊,黃鍾發自內心地感謝嬴熒。他潛到毫不陰暗、依舊明亮的湖底,當他霍地鑽出水麵時,斷指的右手緊緊地攥著一枚晶瑩剔透、玲瓏精致的青玉指環。也就是在那年,一位仙風道骨的老道士把兩壇古樸無華的骨灰送到了黃鍾那個隻剩下父子兩口人的家中,他撫摸著黃鍾家門口那株老桑樹粗糙的樹幹,而後舉望青冥道:“師傅的靈,不久前剛剛乘鶴西歸而去,師傅的心,卻依舊眷戀著這個家、這片土地,甚至這株老桑樹,師傅,師娘,你們回家了……孩子,這是師傅,不,是你太爺爺留給你的,在上麵,你可以找到他老人家當年為什麼狠心拋下親生骨肉而飄然離去的原因。”說著,他從寬長肥大的衣袖中取出一枚質樸無華,甚至已經有些破損了的陰陽太極八卦印,交付到黃鍾手中。黃鍾連看都沒看一眼,就把那枚又薄又圓的陰陽八卦印塞進了口袋中,他淡淡地笑了笑,他明白,真正的答案必然不在那枚印上麵,而是在——心中。既然已經通過真實的夢境得知了,那麼再說出來就顯得多餘了,就讓它成為除了我和“你”之外,再也沒有第三個人會知道,永遠埋葬在故事裏的秘密吧!我的心,是一個葬著神的墓。黃鍾他爹在黃鍾他爺爺的墳墓旁邊又掘出了一個簡陋的墓穴,把黃鍾他太爺爺的骨灰埋在了那裏麵,而依舊如“葬送”嬴熒那樣,把黃鍾他太奶奶,也就是範汀的骨灰灑到村裏那條一年四季都有魚兒暢遊其中的溪流中。黃鍾發現,爺爺的墳頭長滿了乳白色的石英,他扳起一塊最規則、最漂亮的石英,足足有一個巴掌那麼大,珍藏了起來,在他眼裏,那塊因洗去黃土而顯得完美無瑕的石英絕對是,也隻能是天的傑作,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打,一千五百年的眼淚終於凝成了這麼一塊尖如冰棱、永不融化的淚之印記,那是他爺爺特意留給他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