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確信自己擁有著什麼東西而無所謂失去的時候,他是不會懂得一無所有是什麼感覺的,也許他會知道這個道理,或是從別處了解其背後的心情,但也隻不過是了解而已。就像走在街上看見一個殘疾的乞討者,看見他麵前的牌子上不忍直視的悲慘經曆,你也許會給他錢也許不會,你心裏一瞬間充滿悲傷,“啊,他好可憐啊,真令人難過...”,然後你走遠,然後你忘記他。他和其他許許多多的乞討者一樣在你心裏留下了悲慘可憐值得被同情的印象,你確實憐憫他們。但也隻不過就是這樣而已。因為你不會感同身受。你的同情在他們眼裏就是一個廉價的笑話。
當我站在孤兒院門口,從鐵欄杆的縫隙裏看見院子裏玩耍的同齡人。那一刻,我還是不懂爸爸以前說過的失去啊珍惜啊什麼的到底是什麼意思。我為自己的不理解而羞愧,而失落。我孤零零地站在孤兒院外麵,發現已經沒有辦法回憶起爸媽的臉,聲音,動作。我不懂那些繁複的沉重的道理,我隻是覺得很難過,非常難過,我像是弄丟了心愛的玩具車那樣弄丟了關於爸媽的記憶。他們在我並不成熟的腦袋裏變得模糊,甚至終有一天會變為空白。
我以一個四歲孩子的視角,去回顧我那短短的經曆。那時我並不覺得坎坷或可悲,現在也一樣。我從來沒有對我起起落落的人生抱怨過,我也沒有覺得我應該得到更好的,或是因過早的遭遇磨難而不甘憤懣。上帝在給每個人鋪路的時候都是隨機的,有人抽到了黃金牌,就有人摸到下下簽。一切都是隨機的。我無法選擇,因為世上可能有比我境遇還遭的人。我隻活在當下。
畢竟在我母親車禍去世,父親酗酒酒精中毒去世,養父母葬身火災之後,還能有地方收留我。我已經知足了。
小時候,我從不覺得自己孤僻,不合群。我隻是話比較少。情緒比較少。連帶著表情也很少。所以他們都覺得這個孩子一定是由於父母,養父母的悲劇而留下了心理陰影。
他們總是用看莎翁悲劇時的誇張的悲憫的神情看著我,“瞧瞧這個可憐的小家夥。”
我對此報以沉默的態度,當然這其中無所謂和覺得可笑的成分居多。他們覺得我可憐,覺得孤兒院裏的其他孩子同樣可憐,但他們並沒有做出什麼有成效的舉動。他們管理我們的衣食日常。在有領養孩子意向的父母來時像介紹商品一樣地講述我們的身世和價值。我們像貨物一樣被收養,被展覽,還要配合院長聲情並茂的講述擺出一副可憐兮兮溫順乖巧的樣子等著他們伸出手。父母來了一撥又一撥,並不成熟的孩子的傷口被揭開一遍又一遍。他們大多已經失去父母的庇護,被遺棄,被放棄,他們敏感,不安,善於假裝。做出能夠被這個世界接受的,一個孤兒,應有的表情。
就像現在很多人說的,養寵物還是養流浪的好。一樣的道理。因為無主的東西,被放棄過的物品或生命,緊張,不安,敏感。容易馴服。
而這些負麵的心情,我都有。但我的不同,是始終不肯屈服,始終不甘願陳列在那些父母麵前擺出一副弱小的模樣。
孤兒院一般有三種類型的孩子。一種是我這樣的,一種是普普通通努力博取別人的目光想要被收留的,一種,是優秀到會發光的。
阿智,就是最後一種。
阿智是我在孤兒院待了大概一年之後來的。而我可能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天的情景。
陰天,整個上午一坨黑壓壓的烏雲跟個別扭的少女一樣徘徊在天上不肯離開,像便秘似的就那麼飄著卻不下雨。搞得人出去玩沒有心情,在屋裏待著又很憋屈。
我照常爬到樹上去看書,發呆。孤兒院裏書很少,就那麼幾本,翻來翻去都翻爛了。由於天陰,空氣潮濕,樹幹上滑滑的像覆了一層冰。我百無聊賴地倚著樹幹數樹上的葉子。正數到激烈的時候被一連串嘈雜打斷。
我探頭向下望。玩耍的孩子不玩了,屋裏的孩子出來了,大人和小孩混在一起朝一年難得用幾回的音樂教室跑去。興奮的議論聲裏夾雜著別的東西。是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