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告訴我說,她是因為看了報上那幾行小字的報道:
“西夏之謎的破譯”什麼什麼的,而追蹤到這裏來會他的。她為此已經找了他二十幾年。從一九七三年在雲南緬甸邊境的喬芭寨和他共度過一夜之後,這場穿越國境、雨林、高原和沙漠的尋找就開始了。她說她知道他也在找她,或者說,一直等著會合她。這話她是輾轉從他的各種路上的朋友那裏聽說的。她說她好幾次錯失了和他相遇的機會,因為線索斷了,不是擦肩而過,就是南轅北轍。這一回,她終於查找到正確的線索了,她一定要把它抓得牢牢的。
我聞見了燒炕的幹駱駝糞嫋起的滿屋怪味兒。
我想她是在講故事。因為在她告訴我她叫“廖冰虹”的時候,我就認準這個故事是她編造的。也許是因為這麼個淺俗的名字,顯得有點配不上她說的那麼個浪漫的故事吧。她甚至說,這名字是她在一九六六年北京“破四舊”的時侯特意改的。“茅盾叫沈雁冰,因為有大雁的時侯不會有冰雪,所以叫——矛盾,加上了草字頭的。”她說,“那時侯我就想,有冰雪的時侯也不會有彩虹的,冰上的彩虹有多美呀,比冰上的大雁還美。”我就斷定,連這個改名字的故事都是她順口胡編的。因為在那個時興改名字的年頭,要改的頂多隻能是“兵紅”或者“紅兵”什麼的,決不可能是“虹”還加上“冰”——都是些有“情調問題”的字眼。我就疑心“兵紅”或“紅兵”才是她的本名。問她改名以前的姓名,她不肯告訴我,這就更像假造的故事了。這些年走南闖北,我碰見過的瘋瘋顛顛、信口雌黃的中國女人太多了,尤其是中國大陸北方的女人。
我是在從西安出發,到敦煌“X日遊”的迷途中,遇見這位“信口雌黃”的。那是在一個我至今也弄不清楚是什麼地方的地方掉了隊,迷了路,為著一個瑣屑得難以啟齒的理由——內急什麼的,而落到了這個無名驛站上的。說“驛站”似乎很古雅,可大漠上確確鑿鑿就留下了不少據說是當年清將左宗棠盤設的傳令驛站,現在大多變成小戶人家經營的過路歇腳的處所。當地人大概叫馬店或者客棧,反正不是現在習見的旅館。黃沙邊上,幾株胡楊樹,幾堵土牆,再添幾抹直直的炊煙,就成了村落。土牆外拴著馬匹,門口的紅柳疙瘩下臥著一溜駱駝。我在第二天天亮到屋後小解的時侯,還發現羊圈裏圈著的是一群駝羊——腦袋像駱駝、身子像綿羊樣的一堆毛滾滾的活物。當晚塬上正刮著沙暴,我是在一片落土砸滅了酥油燈的當兒,出去問掌櫃找火,碰上這位自稱叫冰虹的已不是姑娘卻作姑娘家打扮的北方女人的。牛仔褲,高統靴,礦灰翻皮短夾克,一頭修整過卻顯得沒有修整的短發。彼此的北京口音,大概是她得以用最快的速度和我相識交談,並向我編造出上麵那麼多故事的原因。順便說一句,這種馬店的住宿是不分男女鋪位的。要不是我晚來一步,很可能我會是跟她同一個火炕上滾爬的“枕邊人”,長夜漫漫,一定就會有更多或者編造或者真實、甚至不乏奇情浪漫的故事,可以從頭細說了。
以我的經驗,這樣粗線條的北方女人應該是抽煙的。她不,喝茶。喝很釅的茶。用小炕桌上一把店家的三角黑鐵茶壺,將粗黑的茶餅用手揉碎,沏出深褐色的濃茶。她一再勸我陪著她喝,我說,喝了我今晚就別想睡了。
我在天亮的時侯被馬隊、駱駝隊吆牲口的聲音鬧醒,才知道已到了這種馬店結帳,開始盤計第二天宿費的時侯。戴著回回白帽的馬姓掌櫃沒有忙著來叫我,是他知道我是從美國回來探親旅遊的學生,可以付美元——他說他現在喜歡攢一點美元,如今,可是連這塞外黃沙,都以美元為尊了。況且,我需要等一個晚一點才會路過的別的什麼旅遊團,好加插進去追上我的“敦煌X日遊”隊伍。等我爬起來向馬掌櫃要過一口缸洗臉的熱水——這裏用水奇缺,都是零敲碎打的討要——順口向他打聽那位叫“廖冰虹”的女客時,掌櫃才告訴我:她已經走了,一大早跟著一隊送皮貨的駱駝隊走了,說是急著去會一個她的什麼人,也沒給我留下什麼話——自然,我也算不上值得她留話的什麼人。
記得被駝鈴馬嘶鬧醒的時侯,蒙朧中曾想到過兩句古詩的意境:“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想:隻須改兩三個字眼,便又可以成為千古的黃沙絕唱了,比方:“荒沙茅店月,駝跡板橋霜”之類之類。日後我一想起這犯酸的時辰就懊惱得緊,要不然,哪怕我早起片刻,和她說上幾句道別話,至少可以留下一點她愛說的“線索”,不至於落到後來這種幾乎要為她淪為“人質”的地步的。我在羊圈邊小解的時侯看見了天頂掛著的殘月。大西北沙原之上的天藍得透頂,清冷,但是沒有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