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我從幹校逃回,住在家裏,美其名曰“養病”,過著“閑適”的日子。書被抄得一本也不剩,隻承恩放免沒有字的舊紙還有一大堆,於是就利用破筆舊墨,寫字消遣。寫些什麼呢?還是回憶被抄去的藏書較有興趣,而且材料也多,不愁匱乏。不久就寫成了一冊,手自裝訂。最近又找出來看,所用紙是紅格舊箋,版心上題“鹹豐辛亥歲製”,下題“少廉氏仿古”,所收書凡四十五種。前有自寫題記:
“三十年來每得一書,輒為題記,未嚐彙錄也。壬子(一九七二)秋日,群書既去,乃悔之。因檢其有存稿者,少少錄之,成三冊。大抵隻三十分之一耳。然則全稿誠富矣。尚冀他日可補錄而為全書。以視蕘圃之題跋,不知何如。必不免為通人所笑矣。夢雨齋者,三十年前偶治一印,取玉溪詩意。印材不佳,而印人為許伯遒氏,刻元人朱文絕妙,今此印亦隨群書俱去矣。甲寅冬十月廿二日,黃裳記。”
卷尾有跋:
“此本原訂三冊。今晨發興重裝,以乾隆高麗箋為衣,楚楚可愛。飯後重閱一過,雖無甚發明,然頗異於黃繆諸君,意在使故書增價者。後之覽者知之。甲寅十月廿二日,嚴寒炙硯書。”
甲寅是一九七四年,兩跋對寫這些跋尾的緣起、寫法,已說得頗明白。跋中所記得書經過、書坊情狀、板刻紙墨、個人感慨,有如日記,與舊時藏書家的著作,頗異其趣,其實隻不過是另一種散文而已。就連我素來看重的黃蕘圃,也明知不是一路。幸還是不幸呢?三十年後,有朋友說到拙文,戲稱之為“黃跋”,不料竟引起了一位“藏書家”的“義憤”,認為比擬不倫。其實用不著“義憤”,論藏書時代、藏品質量、藏書趣味,二者相去何止霄壤,以時代風習而論,黃蕘圃重視的是宋板元鈔,對明代浙東天一閣幾乎就不著一字。當然他更無緣看到天一閣的幾度劫難,終得幸存的事實。我則幸而從來青閣民國初年積存賬冊中得見收購大盜從閣中盜出閣書的底冊,校以趙萬裏所作毀於日寇的涵芬樓所藏閣書,海日樓藏書底冊……並自見諸種,校成一帙“被劫書目”,雖不完不備,也不失為一種藏書掌故。這是與蘇州派藏書家異趣的實例,也是藏書風氣變遷的實例。
幸還是不幸呢?我在後跋中所說異於黃繆諸君,意在使故書增價的一節,後來也竟成為一種口實。我的意思是在跋尾中對書冊的缺點,並不諱飾。是完本還是殘本,是否經書估做了手腳,染紙充宋,割裂序目以充完書,偽刻牌記以缺為完,題跋藏印的真偽……都一一說明。當然這不是賣書的廣告,何況當時藏書已掃數被“按政策沒收”,即使想做廣告又有何用?隻是新時代以後,漸有發還抄家物資之說,這時我的一位老友就寫信來勸說,勸我將藏書全部捐獻,後又勸說可由圖書館價購,都被我謝絕了,還請他代為說項,早日發還。這就惹惱了他,後來屢屢作文,說人的藏書有如收存珍珠寶貝。那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拍賣市場尚未出現,放在今天,他的預言真不幸而變成了“真理”。
近年來寫不出文章,每有約稿,無從應付,輒抄書跋與之。而承編者的寬容,時予刊載。集久成冊,已有兩種問世。魚目混珠,濫竽於書話之林。且喜我在前序中所期部分得償,今後有暇,且將續有所作,姑懸一願於此。又前序所說為我篆“夢雨齋藏書記”印者許伯遒,治印外人稱“笛王”,梅畹華演昆曲多請渠伴奏,謝世久矣。
二○○四年六月十七日黃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