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朦朧意識到自己的魅,還是懵懂孩童。
無忌的歡笑曾是童年的陽光,那麼清爽,那麼脆亮。記憶裏暗淡的小屋,散發著夏日裏寂寞的清香。我美麗而憔悴的年輕母親,在窗台下縫補著褪色的衣裳。窗外有樹,樹上有蟬;蟬兒在竭盡生命與烈日調情;我咯咯笑著在冰涼的竹席上翻滾,念著媽媽許諾過的冰綠豆湯。
多少年後,我蛻變羽化,那少年的美豔外表讓多少人驚訝癡狂。冷冷地笑,冷冷地哭,冷冷地活著。偶爾照照鏡子,看著鏡子裏陌生的自己,我常常陷入絕望。那是我麼?為什麼軀體永遠在成長變化,住在那身體裏的我,還停留在小木屋寂寞的清香裏,躁動地尋覓著清香的源頭,卻永遠永遠長不大?
小木屋早已轟然崩壞,在那個世界上所有蟬兒都瘋狂悼念愛情的夏季。某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深夜,我美麗而憔悴的年輕母親,將我從酣沉的睡夢中驚醒。昏黃的燈光裏她披上一件白地碎花的襯衣,緩慢地打開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背影僵硬地一晃,默默讓進一個黑色和紅色斑駁的男人。
男人的步履有些蹣跚。我不耐煩地揉揉眼,看著他踉蹌撲進狹小的棚屋。他血紅的眼睛狂亂地搜索著這狹小棚屋的每一個角落,卻仿佛沒有看見任何東西。母親沉默地看著他,蒼白的臉隱在陰影裏模糊不清,出奇明亮的雙眸裏卻透出我從沒見過的痛苦絕望,還有一絲絲悔,一絲絲恨,甚至有一絲絲複仇的快意。
“孩子…孩子…”,我聽到男子沙啞的呢喃在濕熱的空氣裏遊走,仿佛吐信的毒蛇“滋滋”尋找著潛伏的獵物。我不禁蜷了蜷身子,隱隱覺得恐懼,仿佛自己就是那無助的獵物。
“快死的人了,還不放過我。”母親低低的聲音從黑暗的角落裏響起,聲音裏隱含的惡毒的快意讓我無措,恐懼沾上肌膚。
忽然男子的血紅的眼睛就落到我的身上。沒等我縮緊微顫的小身子,沉悶濃重的詭異氣息就猛然撲過來,黑色和紅色的斑駁成了占據視野的唯一。男人燃燒的身軀包裹了我的天和地,太緊太緊,讓我幾乎窒息。我嚇得一動不動,隻是瞪大了眼睛,努力從男子懷抱的黑暗裏辨出一絲能讓我安心的光亮,哪怕是暗淡的昏黃光暈——但是我失敗了。濃厚的陌生氣息浸透我心愛的小熊睡衣,讓我顫抖不已。
那個帶給我所有黑暗,遮蔽了我生命中所有光亮的擁抱並沒有持續太久。周身的緊窒突然鬆懈,男子緩緩從眼前滑落。他眼神裏的絕望和狂喜烙進我的肌骨,就如那小熊睡衣上沾染的紅色,從此再也洗刷不掉。
後來,沒多久我就懂得,那陌生厚重的氣息是血的氣息,那豔麗的紅色是血的顏色。但是,不甘心地嚐試,又失敗了多少次,我才明白血的顏色和血的氣息,是死亡的標誌。一旦沾染,入骨入髓。再多的強效洗衣劑,不過洗脫表層;再多的香水,不過掩飾氣味。生命流逝的絕望,我注定要見證無數。這個生而有之的詛咒,讓我在最深的深夜裏驚醒,脆弱無助如孩童。
那個改變命運的夜晚,開始得倉促,結束得混亂。記憶如太年久的磁帶般仿佛有了一段模糊崩壞。在小屋裏突然湧進的無數黑色身影裏,母親的蒼白消瘦的身影,如暴風雨中海麵上的小小白帆,一眨眼被淹沒,悄無聲息。我呆呆坐在床頭,冰涼的竹席突然冷得刺骨。小屋裏蠕動的無數黑影紛紛定住,如暗色的潮水,壓向我賴以立足的小床。
“是那對狗東西的種?”一個壓抑著的尖利嗓音說,“一起做掉算了。免得麻煩。”
“別動!等少爺說話。”有個低沉的聲音急道。
黑影挪動了一下。一股壓迫的氣息從我腳底傳來,襲上小小的心髒。
“嗬。和那個賤貨倒有八分像,”有人嘀咕一句,“少爺,辦了吧?”
沉默。又一陣沉默。
“……帶走。”一個意外的年輕聲音下令。
“少爺!”有人驚詫。
“閉嘴!少爺說了話,還由你做主?”低沉的聲音突然斥道。我瞪大眼睛,努力尋找這讓我有些莫名安心的聲音源頭,可惜屋裏的黑暗遮蔽了一切。我感到好冷,但是張了張嘴,“媽媽”沒叫出聲。
在被人用皮衣裹住塞進黑色小車之前,一直安靜的我突然掙了一下。一扭頭,小屋突然消失不見,如魔法故事裏的城堡,永遠溶化在無盡的黑夜裏,裹挾著夏日裏寂寞的清香,窗外纏綿的蟬歌,媽媽白地碎花的襯衣,還有沒兌現的冰綠豆湯。消失得那麼那麼徹底,我再也沒有找到過它曾存在的一絲絲痕跡,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令我懷疑自己引以為傲,仿佛從不出錯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