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洛陽牡丹繁華如錦。
飛花輕似霧,隨風拂過悠悠洛水,夾岸煙柳,穿過洛陽城的大街小巷,秦樓歌館,飛過紅牆綠瓦的宮門,進了上陽宮。
上陽宮橫跨洛水,又作長廊與邙山下的宿羽宮相連,承高臨深,極盡眺望之美。
林照古站在居仙殿,整個洛陽城盡收眼底,花柳繁盛,市肆熱鬧,行人來往如織。
舉目遠望,洛陽城外暮色蒼茫,晚霞從天地相接處噴湧而出,漫染大地,洛水蕩漾著緋色波光,穿過巍峨山城,向東北流去。
林照古為洛陽令,是皇帝禦前拔擢的狀元郎,博古通今,文采斐然,極好風月雅趣,曾作‘洛陽名園歌舞沉,亂鴉啼破林幾深’之句,廣為傳說。
可此時他卻沒心思欣賞人間勝景,繞著大殿踱來踱去,心急火燎地眺望城外,焦躁地叨念:“殿下究竟何時回來?這事……拖不得啊!右掾史出去半日,竟也不見人影,定要治他一個玩忽職守辦事不利!”
大殿一側,素衣的琴師正在調琴,薄唇噙著笑,神態悠閑:“殿下出城,少則一兩日,多則十天半月,沒有定數。洛陽城外山野千裏,掾史也不知殿下到了何處,一時如何尋到?便是尋到了,殿下沒玩得盡興,以一個小小掾史,怎敢逼迫?”他揮袖指了指案上的茶,“令尹大人稍安勿躁,坐下來喝杯茶,說不定,殿下就回來了呢。”他聲音含笑,眉眼帶些慵懶之態,總是一副輕描淡寫的模樣。
林照古又踱了兩圈,才坐回席榻,卻沒有心思品茶,歎道:“殿下在我治下作出這等事來,叫我如何坐得住?”
“殿下的性子素來如此,在長安時就是這般行事,陛下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長安的京兆尹是怎麼做的,想必令尹大人是知道的。”
林照古苦笑:“京兆尹近在天子腳下,有些事陛下可以姑息,為人臣者卻不能啊。”
“所以啊……”琴師微挑了眉,調笑道:“陛下將他放逐到洛陽,也是為了眼不見為淨,耳根清靜呐。也所以,他在這裏比在長安更變本加厲,他鬧得凶了,洛陽待不住了,陛下自然會召他回長安,他的目的達到了,令尹大人也就清靜了。這次的事對您來說有益無害,何必惶急呢?”
他說這話時,斜暉照進殿裏,染紅了他的素衣,染紅了他白皙的臉頰,眼波流轉,竟似染了些許媚色,林照古看得心裏一熱,竟紅了臉,急忙轉開眼,一時間心裏紛亂,想道也隻有這人敢說出這樣不敬的話,若換了旁人……想到個中曖昧關係,便覺得尷尬,輕嗽了兩聲,正襟道:“這次是鬧出了人命,人命關天,豈能兒戲?且還牽連到洛陽鳳家……”
“是死了個人,可不是殿下鬧出了人命。”琴師輕皺了眉,笑意微冷,“那個鳳昀我見過,著實是個難得的美人,氣度華貴,隻是書讀得多了,很有些書呆氣。那晚是酒後亂性,也沒人逼著他,殿下是好弄風月,倒還不至於霸王硬上弓。他自己貪杯失節,又自困於聖賢道理,不甘受辱,自己了斷了,到頭來又要賴到別人身上?”
“士,不可辱啊。”林照古歎道,頗有悲憫之色。
琴師嗤笑:“迂。”
林照古苦笑。
忽而,一陣清風穿過殿堂,拂過琴師衣袖,竟留下一片飛花。
琴師撚起那朵花瓣,笑吟:“風起洛城西,香過洛城東……洛陽繁華昳麗,不似長安莊嚴古雅,是易生風流的地方呐……”他忽抬眼瞄了瞄林照古,“令尹大人在洛多年,想必也是憐香惜玉,知情識趣的人。”
林照古微凝了眉,似乎不解他的意思。
“人人都知道,令尹大人剛正不阿,嚴以為政,待人接物淡泊古雅,不紊不亂……”他笑笑地瞅著林照古:“我隨殿下來洛三年,三年來洛陽也時有棘手之事,卻從不曾見大人像今日這般憂心如焚,若殿下知曉,必然心中十分快慰,不枉他待大人的一片冰心……”
他說到這裏,林照古再不明白,那就真是迂了。
這位韶王殿下的風流名號天下皆知,出了名的好弄風月,男女不忌。林照古清雅俊朗,當年禦前殿試,靖帝曾讚其‘朗朗如日月入懷’,因此親賜其‘照古’二字。那時韶王才十多歲,就很知道風月之事了,瓊林宴上便與他十分親近,笑言‘珠玉在側,通體舒暢’,林照古心中不悅,卻礙著禦駕在前不好發作,幸而那時韶王年幼,不敢肆意糾纏。後來林照古出為洛陽令,這事便不了了之。三年前韶王封於洛陽,才又相見,這一見之下,便又上了心,可他雖有親近的心思,林照古卻是性子剛直,不肯就範,兩人便這麼僵持不下,直到今日。
韶王向來溫柔多情,深諳調情之道,被他纏上的人少有能堅意拒絕到底的,林照古能三年不為所動也算是個中奇葩了。若問他究竟有沒有動過心,今日為韶王的事這般惶急,又有幾分是關心則亂,也隻有他自己心裏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