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母親生下妹妹,父親故態複萌,回家越來越晚,甚至夜不歸宿。父親以逃跑的方式躲避母親,當新生命降生的時候,他以為自己成熟起來了,可是恰恰相反,逃跑諷刺了他的成熟。這天中秋夜,母親做了一大桌菜。清蒸鱸魚,是畫龍點睛的一筆,魚是母親跨越半個城市,從水產市場買來,力求新鮮,蒸汽騰騰,蠻香。
母親顛覆形象,描眉,畫唇,長發剪短,燙卷,焗染,油光可鑒,秀色可餐,薛情覺得可惜,母親一頭好發,滑順,柔軟,被化學藥水腐蝕,等於上等綢緞過度洗滌、熨燙,喪失天然質感。在衣著上,母親用足心思,功夫做透,藕荷色印花長裙,風擺荷葉,白色腰帶和鵝黃絲巾,錦上添花。腕上一圈玉鐲,冰清玉潔,發出幽幽白光,充滿故事,傳奇。一支蠟燭點燃,高高撚在桌上。燭光增添朦朧,羅曼蒂克。
門外有腳步聲,掏鑰匙聲,插入鎖孔,轉動,母親屏氣凝神,一顆心,等於一把鎖,等待打開。吱扭一聲,門打開,砰,門關上,一切過程,在門外發生,對門的響動,聽得真真切切,母親的眉頭,皺成鎖孔,無法打開。隻聽見掛鍾的走針聲,數數似的,格格作響。秒針圍繞原點,一下一下,跳得很堅定,時間在旋轉,回不到昨天,去不到明天,因為過去、現在和未來,組合成輪回。左等右等,父親不回,母親麵有難色,望一眼掛鍾,看一眼大門,再瞅一眼桌麵,桌上的熱菜,已成冷盤,熱氣褪盡,沒有溫度,沒有熱量,芡汁膠著、收緊,蘑菇脫水、卷邊,豆腐起皺,土豆絲走樣,豆芽萎靡不振,飯菜已徹底失去香氣,薛情也徹底失去胃口。蠟燭快要烊掉。燭火是眼睛,明亮、閃爍,有熱情,燭油是眼淚,從熱情裏滑落,冷卻、凝固,成為熱情的犧牲,最終熱情會退去、消失,隻剩下黑暗中的眼淚。
母親說:“不等了,開飯吧。”妹妹放聲大哭起來,仿佛她在分擔母親隱秘的痛苦。母親把妹妹摟在胸前,用雙手圈著她,好像要保護她,躲避一個無形的災難。母親把妹妹放在她的膝蓋上,顛呀顛呀,哼起了一首歌:“嗚喂,風兒呀吹動我的船帆,船兒呀隨風蕩漾,送我到日夜思念的地方……”
在歌聲中,妹妹睡熟了,母親把妹妹抱上床,輕輕脫去鞋,生怕把她驚醒了,她躺在妹妹旁邊,用扇子輕輕撲著她。他突然想起這天是中秋,母親的生日。
一次經過樓下,偶然聽見父親和遊英說笑,瘋話連篇。拐角處窺去,晦暗的過道裏,父親的手,從女人腰間下移,在屁股上停住,一擰,女人發嗲,嗔笑,粉拳擂在父親腰上。薛情腦子一嗡,冰水灌入耳朵,搔,癢,痛,震驚,麻木,直想呐喊。父親回頭,慌張一張臉,逆光,陽光刺目,父親眯眼,轉過臉,沉下去,沉入黑暗,嘴角浮出一個笑,鬼火一般,狎昵,無恥,快樂。薛情油然想到母親,妹妹,母親抱妹妹姿勢,喂奶時掩住衣衫模樣,等於一幅油畫,靜默,充滿無窮語言。薛情低頭上樓,突然看見母親,站在樓梯間,麵無表情,靜立不動,像一座冷山。手緊握扶梯,眼睛俯視樓下,如同雷達,高度警惕,緊張,世界的隱秘部分,被穿透,無法屏蔽,無法掩蓋,無法偽裝。
那時,母親已經回奶,肚皮上的妊娠紋,變淺變細變密,成為銀白色魚鱗。薛情想象,如果母親變條魚,遊進大海,應該自由自在。父親回到家,母親視若無人,父親看電視,母親做家務,兩人麵對麵,目光明明交會,卻並不在看,如同隔一道隱形鐵幕,無言對峙,如同冷戰。客廳裏肅殺燈光,電視中寬音大嗓播音腔,強勢,使人緊張,無法喘息。母親擦灰,拖地,要求一塵不染。家具、地麵過分光潔,暴露猙獰紋路,粗糙質地。做飯更是觸目驚心,鍋鏟擊打鍋底的喀嚓聲,肉塊飛濺菜油的劈啪聲,如同劇烈的爭吵。
薛情懷念過去,懷念生活區歲月,懷念剛搬新房日子,懷念母親同父親的爭吵,吵架說明在乎對方,吵開了,一切端上台麵,知曉彼此心思,存有講和的餘地,複合的希望,不像冷戰,把恐怖藏在裏麵,彼此猜忌,愈發恐怖,各自心思裏動武,添加更多怨氣。碗裂了縫,不妨打碎,欲碎不碎的話,指不定哪天傷人。
這天放學回來,薛情要上衛生間,發現門反鎖,裏麵有水聲。母親說:“凡琦在洗澡。”母親說凡琦是來幫忙帶妹妹。凡琦走出來,穿一身母親的舊衣裳,攏攏頭發,笑笑說:“薛情,等急了吧。”薛情回憶起頭次見到凡琦,眼前的人,仿佛並不真實。凡琦燉的菜,雜七雜八,味道不好,薛情不動筷子,瞪菜盤,噘嘴,怏怏不樂表情。母親說:“又挑食,不吃就下桌,不準喊餓。”薛情想,母親一向對飲食要求苛刻,如今也能將就。凡琦天生慢性子,吃飯細咽慢嚼,全家人下桌,她還在磨蹭。吃過飯,碗碟堆進水槽,慢條斯理洗,自來水嘩嘩流淌,母親不怨。母親教訓人的壞脾氣,全部收斂,因為月子沒坐好,落下月子病,背心痛,常感覺頭暈,氣短胸悶,又要上班,照顧兒女,哪裏管得過來,對凡琦的散漫,隻能睜眼閉眼。父母的冷戰對峙狀態,凡琦並不知道。父親回家,難得說話,母親不露聲色,外人麵前,依舊笑嘻嘻,等於做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