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色雪線蘭(1 / 3)

“走吧,寧馨,不會有人再來報名了。”

葉莎早已收拾好了東西,隻待時鍾指向下午五時整,就立刻關門走人。

我下意識地又看了一眼門口,今天是蘭展報名的最後一天了,他還是沒有來。難道,莫非,果真,奇跡沒有出現,那株蘭草終於還是沒有成為絕世奇葩。他已沒有了再見我的理由,我亦沒有了再見他的資格。

“你先走吧,我還想收拾一下資料。”我苦笑了一下,已經沒有了那個資格,那我又在這裏等什麼呢?

“有什麼好收拾的?”葉莎撇了撇嘴,一甩手,挎上她新買的ESPRIT小包,神氣十足地說道:“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蘭花展,你這麼緊張做什麼?今晚TOM約了大夥兒在AMIGO唱歌,你去是不去?”

“不了。”我淡淡地一笑,心如古井無波,不過二十八歲的年紀,卻有著八十二歲的心態,“我怕吵,你們去吧。”

“你呀,怎麼一點都不合群啊!”葉莎嬌嗔了一句,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象你這樣成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進的,有什麼人生樂趣呀!”說著,也沒空再跟我講話了,急匆匆地衝出門去,高跟鞋的“答答”聲在門外的走廊裏漸行漸遠,終於寂然無聲。

這妮子。我收起薄薄的一摞參展資料,眼角掃過桌角上的一楨照片,樂趣,她又怎麼懂得真正的快樂呢?簡單的思想最容易獲得快樂,人,往往就是因為有了思想,想得太多,要得太多,反而失去了最簡單的快樂,隻能用瘋狂的娛樂來麻醉自己,或者,用孤獨的痛楚來報複自己。

“答!答!”

一陣清脆的腳步聲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我有些詫異地看著門口,我們這間辦公室在走廊的最盡頭,外麵那長近百米的走廊一到下班之後就靜得嚇人,葉莎自從看了個叫《OFFICE有鬼》的港片後,就連上廁所都要我陪她了。真不明白,這朗朗乾坤,怎麼還會有人相信鬼怪之說呢。鬼哪裏會有腳步聲,《人鬼情未了》都說了鬼是沒有實體的,怎麼能傷害到人呢,何況大不了也變成鬼,都成了鬼誰怕誰呀!

“當、當、當!”

我正在神遊之際,突然響起了敲門聲,就三下,輕輕的,很有節奏,就好象是敲慣了鼓點的人隨手敲出的幾個音符。

“請進。”我把資料隨意地收進抽屜,漫不經心地看著門口,猜測著進來的會是怎樣一個人——這是我無聊的工作中的樂趣之一,誰說我不懂得生活呢?

“吱呀!”

門開了,一抹淺翡色的影子如幽靈般飄了進來,我一眨眼之間,她已站在了我的麵前,懷裏抱著一盆小小的蘭草,怯怯地望著我,聲音輕靈得不似人間所有,“請問,蘭花展是在這裏報名麼?”

“是,你是——”我一見她的麵龐,竟仿佛被隻巨錘在心頭重重的一擊,一時間,幾乎連話都不會說了。

她並不美麗,也不醜,不過是芸芸眾生中普普通通的一個,普通到放之人海之間刹時就會被湮沒的那一種。但她這張麵孔卻又是我最熟悉不過,每日每時甚至我隻要一低頭,就能從桌麵上的小化妝鏡裏看到——我自己的臉!

“你——”我無助地呻吟了一下,怔忪間她的麵龐變得模糊起來,仿佛一片漫天雲煙朝我包圍了過來,我下意識地向後一退,腳下一個踉蹌,腦中轟然做響,眼見著自己陷入了那片迷霧之中,卻根本無力掙紮——

品名:翡色雪線蘭

生長地:絨布冰川

參展單位/個人:藍雪

聯係電話:5211314

我呆呆地看著桌上這份參展表格和那盆不起眼的蘭草,恍如隔世。

5211314.

當初我為他選的電話號碼。

意思是“我、愛、你、—、生、一、世”。

“寧馨你在發什麼呆?快把這盆蘭花擺到展台上去!”主管列娜不過是個二十四五的小女孩,但那副高個子配上高學曆,從來都隻會用眼角看人。

“哦!就來!”我猛地一省,用力晃了晃頭,他早已離開了我,那號碼誰都可以有,天下長得象的人多了,我又何苦庸人自擾?何況,昨天我根本就沒看清她的樣子,說不定不過是我自己嚇倒了自己——醫生不也說我是精神衰弱麼?

“放在哪裏呢?”我端著蘭花茫然地在展廳裏轉悠,到處是搖曳生姿,芳香怡人的奇花異草。我手裏這盆小小的蘭草與它們一比,那墨綠色纖長的葉片,暗綠色的花蕾,無花無香無風姿,翡色雪線蘭,這麼好聽的名字卻配上這麼不起眼的一朵小花,真的是可惜了。

“站住!你站住!”

一聲大喝突然從我身後響起,我並未在意,這年頭,愛咋咋唬唬的人多了,我又不愛看熱鬧,管他叫誰。

“說你呢!穿綠色裙子的那位小姐,請你留步!”聲音的主人突然變得溫文起來。

綠色裙子?我環顧四周,沒有其他人穿綠色裙子了。我轉過頭去,微微皺著眉頭,看著眼前這個瞪著眼睛的龐然大物。

那是一隻散發著泥土味道的雄性動物,典型的絡腮胡子,架著副突兀的金絲眼鏡,一頭烏黑濃密的亂發,魁梧的身軀,簡直象是從原始森林裏放出來的野人。鏡片下的一雙眼睛正無禮放肆地盯著我的胸前——

“啪!——”

“流氓!”我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臉上,手掌上感到一陣火辣辣的疼痛,他的眼鏡被我打落在地上,鏡片破碎的聲音清清脆脆,巴掌的聲音更是幹幹脆脆,整個展廳的人全部呆住了,寂靜無聲地注視著我們。

“你!——”

男子捂著通紅的麵頰,怒發衝冠地瞪著我,那副氣勢簡直就象隨時要把我一口吞下肚去,連骨頭都不留半根。

“寧馨你瘋了!為什麼要打馮教授?”列娜氣急敗壞地跑了過來,一挺身插在了我和他之間,衝著我大吼了起來:“你今天發什麼神經?立刻滾回去收拾你的東西——你被解聘了!”

我輕輕別過頭去,避開她飛濺的口水,不想多說什麼,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蘭草,轉身就走。

“等一等!”馮姓男子突然發話,聲音中竟沒有帶半分的火氣。

“還有什麼事?”我挺直了脊梁,並沒有轉身。

“你手上的蘭花是參賽的嗎?”不知何時他突然轉到了我的麵前,低著頭,目光熱切地凝視著我手裏那盆小小的不起眼的蘭草。

“是。”我恍然大悟,他根本在意的隻是這棵草——我,不過是自作多情了一回。但事以至此,亦無挽回的必要,我飛快地把蘭花塞進他的手裏,不待他回過神來,簡單地說道:“報名表在葉莎那裏,有什麼事你可以直接和它的主人聯係。”隻一句,我輕輕地一攏方才散落的發絲,大步走過他的身邊。他與我,依舊是陌生人。

“我一定要為你種出那朵蘭花,讓你明白,讓你相信——你永遠是我心中最最純潔美麗的女神!”

“你等我!我一定會回來,會帶你回到從前!”

信誓旦旦,言猶在耳。

黑夜裏,我的淚水無聲無息地,一滴、一滴、一滴,慢慢地沾濕了枕巾。不是我不相信你,不是我不願意等你,隻是,隻是現實永遠都不會是童話中那樣的簡單美麗,很久以前就有人說過“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怎樣的一種身不由己,隻有身處其中的人才能真正體會。

對不起,對不起。

“叮鈴鈴!——”

刺耳的鈴聲揮之不去。

我已經關了手機,拔了電話,為什麼還會有這討厭的鈴聲?

我用被子蒙住頭。

我失業了,可以在家全天大睡,天王老子都管不著我。

“咚咚咚!”

“寧馨!寧馨!我知道你在裏麵!”

門框開始劇烈的晃動,薄薄的木門被人砸得不住呻吟,看來來人是誓不罷休了。

“死葉莎!”我痛苦地呻吟著,用被子擦了把臉,爬下床來,交友不慎就是這種下場,根本不給你一個喘息和安靜的時間。

“什麼事呀?”我懶洋洋地拉開門,一道藍色的人影撲了進來,一把將我抱住,又叫又跳,嘰裏呱啦地說了一大堆話,把我連吵帶晃弄得七暈八素的。

忍無可忍之際,我用力將她一推,掙脫開她幾乎讓我窒息的擁抱,正色道:“別鬧了!你要吵死人了你知不知道!”

葉莎一怔,原本興奮得通紅的麵龐刹時變得蒼白,繼而又變得鐵青,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象不認識似得瞪著我,終於慢慢地變紅,一把將一卷報紙砸在了我的臉上,恨恨地衝我吼道:“我算是認識你了!你這個沒心沒肺的冷血怪物,枉我這麼關心你,真是瞎了眼了!好好,從今天開始我葉莎和你一刀兩斷,再沒你這麼個朋友!”說罷,又如一陣旋風般衝出門去,臨出門時,重重將門一帶——

“咣!——”

報紙從我臉上掉落在地上,房門在我麵前關閉,再一次將我與外麵的世界隔絕。

我麵無表情地低下頭,看了一眼攤開在地上的報紙。

“稀世奇珍麵世!翡色雪線蘭獨占花魁,英國富商出價千萬!”

一張大大的照片登在頭版之上,照片裏,那株小小的蘭草綻開出一朵奇異的三瓣花來,墨綠色的花瓣上有著三道清晰的銀線,最奇特的是那花蕊,中間的一支雌蕊大的出奇,乍一看竟如一個人的笑臉一般,眼耳口鼻俱全。

我腦中轟地一響,整個人象是被石化了一般動彈不得。

那張臉!

那張臉!

我緩緩地抬起頭來,轉過身去,對麵,穿衣鏡裏,映出了一張臉,一張毫無表情的臉。

不經意間,鏡中的麵孔突然動了起來,嘴角微微向上彎著,眼睛輕輕地眯起,麵頰上出現了一對甜甜的酒窩——一張微笑著的,幸福著的,仿佛是剛剛從那朵雪線蘭的花蕊中跳了出來的笑臉。

我的全身僵硬無比,但思想仍能清晰地了解——那絕對不是我的笑容,至少,不會是現在的我的笑容,失去這種單純快樂的笑容已經整整十年了。此時此刻此地見到,卻隻能讓我感到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