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黃河的蘭州,飲盡一生憂愁(1 / 2)

大約20年前,進入絲綢之路回鶻道要衝,居延和居延海、合羅川,即阿拉善高原的巴丹吉林沙漠,我還是一個一文不名的小夥子,除了肉體,一無所有。後來我才知道,我所在的地方,曾經是漠北遊牧部族進出河西走廊、馬蹄長刀橫貫中央王朝邊疆的必經之地。

在上古,巴丹吉林的名字叫流沙(周穆公乘八駿馳騁千裏,“執白圭玄璧以見西王母”,就曾經過流沙),它身上的河叫弱水河。我的周邊,便是著名的絲綢之路蜂腰地帶,霍去病所開辟的河西四郡,綿長的河西走廊,緊靠巍峨的祁連山。

這是多麼令人神往的人間境域。可是我很長時間沒有機會四處漫遊,把自己和荒涼的大漠戈壁以及風暴關在一起,在幽深如井的額濟納,在弱水河濤聲中,在風暴與沙塵圍困的鼎新綠洲,我隻能把最好的青春用孤獨與迷惘拋在時間的巨大牙齒裏,剩下的,就隻是作為一個人,為了簡單的生存和繁複的生活,進行一場場搏鬥。當這些基本完成,我才在公務的縫隙裏,每年擠出一點時間,在河西乃至阿拉善高原漫遊。沒有豪車華輦,也無同行知己,隻能是一個人,帶上冥想去漫遊。

當你再也無話可說的時候,那就乘車兜它一圈。

大地上沒有標誌,所以你不會到達。

這是兩句有點奇怪的詩,充滿趣味和張力,但忘了作者名字。

我沒想到,人生的第一次遠行,就看到了著名的黃河,在河南的新鄉和鄭州之間。巨大鐵橋兩岸,麥子正在生長——想起著名的《黃河大合唱》,也想起了口水詩《車過黃河》——黃河的水已經很少了,大片淤泥在陽光下曬出油墨的光澤。

第二次看到黃河,是在蘭州——這一座被黃河一分為二的邊地城市,與匈奴、突厥、吐蕃、蒙古,以及細君、解憂、文成公主等人有著深刻的關聯。那是一個淩晨,由酒泉開往蘭州的長途班車進入蘭州西郊的時候,我被喧嘩的河水喊醒。眼前的黃河正從黑色的兩山之間坦蕩或者拘束而來,黎明的光輝使得河麵發白,與四周及遠處的大背景相聯係,就像是憑空流瀉的天堂銀練。

進入市區,樓房上都是灰土,厚厚的,和一些碎磚塊一起,幾乎要把低矮的平房壓塌。好像剛剛下過一場雨,街道濕漉漉的,行人的腳步和自行車一樣緊湊,不怎麼稠密的車輛濺起黑色的積水。走出汽車站,仰頭看到蘭州火車站、蘭州大廈等等建築。踩著黝黑的泥漿,路過幾家水果店、牛肉麵館、小門麵的商店,在蘭州站廣場,抬頭,就看到了背後的山坡,野草、荊棘、灌木橫生,不高的樹木像是一隻隻探出的手掌,在蘭州站上空摸索。

從蘭州大廈右側向東,到西關什字,四處都是樓房,街道隱沒在其中——讓我覺得了一種空間的深和內容的大。我不敢貿然深入,原路返回,在一家牛肉麵館坐下來——在西北也有些年了,但我仍舊沒有適應牛肉麵,那些看起來黃黃的麵條,吃到嘴裏,總覺得有一些柴灰味道,零星的牛肉和蔥花也像是漂浮在黃土地上的一些幹柴和碎草。

陰了一個上午的蘭州天空突然晴了,太陽在高濃度的煙霧當中,就像陰天的月亮,稀薄的光芒幾乎照不到人的臉上。行人腳步匆匆,其中不少衣衫襤褸者,他們挑著扁擔賣茶葉、皮包、幹果,兜攬家庭裝潢,一個個的口音都在南方;還看到一些濃妝豔抹、胸口很低的女子,挎著坤包,用尖利的皮鞋後跟與這個城市發生最直接的關係。

向西,轉上另一個街道,再一次看到黃河,從遠處洶湧而來,淩駕其上的巨大鐵橋好像是清代修建的,一些車輛在其中轟隆隆奔馳,橋下河水渾濁激蕩,奔湧向前。鐵橋一邊豎立著一根鏽蝕斑斑的鐵柱,上麵還有一些字依稀可辨。從鐵橋向白塔山走的時候,我忍不住趴在欄杆上俯瞰黃河——幾乎聽不到濤聲,或者被眾多的汽笛聲淹沒了,隻見打著漩渦的濁水如洶湧軍隊,前赴後繼,連綿不斷。

我從來沒有如此近距離地看到黃河,壯觀,以至於讓人產生可怕的感覺,我想,如果一個人跌入,會是什麼樣子呢?同行的朋友背誦起有關黃河的詩歌:“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李白),“九曲黃河萬裏沙,浪淘風簸自天涯”(劉禹錫),乃至王之渙“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站在白塔山山頂上,俯瞰的黃河是安靜的,陽光在它身上打下無數的銀色光斑,長長的身子像是蘭州的一條金色腰帶,又如一把鋒利的刀刃。

山上的白塔至今巍峨,據說是為去蒙古謁見成吉思汗,而在蘭州病故的一位西藏薩迦派喇嘛而建。沿小徑向上,樹木參天,花草眾多,空氣甚清新,散發著濕潤的青草氣息。山頂還有一棵年代久遠的銀杏樹,據說為唐朝經此入吐蕃的文成公主所栽。廟宇當中,還有一口年代久遠的銅鼎,外壁刻有經文……同行的三人——我、軍旅詩人馬蕭蕭、石壽倫在山頂坐了一會兒,看到背後的山路上蠕行著幾輛三輪車,就像藍色的甲蟲——對麵是皋蘭山,顏色發黑,煙雲蒼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