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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客
「天空遼闊得讓人感到悲傷呢!哥哥。」
抱著籠子,站在野花叢中的弓月仰望著天。
「隻剩下我與哥哥兩人相依為命後,天空看起來似乎變得更遼闊了。」
弓月手中的籠子,原為亡者持有之物品,在習俗上為了去除前人附著在物品上的意誌,而刻意削掉提把。
這個籠子是母親生前愛用的,以前母親總用這個籠子塞滿野地摘來的嫩菜,養活兄弟倆。
對於弟弟的輕語,狹野方「嗯」地簡單回答。伸手摘下瞿麥。纖細的莖看似柔軟;從葉與莖連結處,輕輕『啪!』地一聲折斷。
「……一直這樣望著天空的話,因為過於遙遠,連眼睛都會刺痛起來呢……這種百合,味道好香。」
弓月在籠子裏裝滿夏末的野花。將臉埋在花中,隱藏即將落下的淚。弓月走近狹野方,緩緩以單膝跪下。
「母親,我拿一些花回去哦……說來真奇怪,照理說應是在墓前供花,我們居然是去摘長在墓前的花朵。」
弟弟的舊衣上,有著以護符為型的各色刺鏽。
將守護的心情一針針鏽進圖樣裏的母親,現在就躺在弟弟膝下的土裏。從半年前,就安眠於此。
給母親的符咒及供品被放置在突出的土丘上,說明了此處是最新的墓。
墓地裏其他的墓均已風化,早已無人參拜;因為該來祭墓的血親,已全都成為地下的居民。
供在墓前的花所落下的種子,讓原本一向整理得很幹淨的墓地,變成一片花田。
「但要是家裏沒有花……就覺得好灰暗、好寂寞……」
弓月顫抖著肩膀,開始傳出壓抑的鳴咽聲。
頂著雜亂的發絲,或許是因為不曾有過朋友吧?明明已經十五歲,卻仍像孩童一般的弓月。狹野方不知該如何安慰他,除了裝作沒有發現弟弟正在哭泣之外,什麼都無法做。
冬天即將渡過之時,母親去世。不久之後,弓月便成了一具空殼。即使魂魄還留在身體裏,心思也在外徘徊,不停尋找著母親。
到了春天花開時刻,弓月看到狹野方為了祭墓采回的三色堇,才開始回過神。
以花朵裝飾家裏,才終於讓他回複活下去的意願。
(母親死於初冬,或許弓月也一直無法越過那個冬天吧!)
看向弟弟在腳邊的背影,狹野方這麼想著。
(為了他,現在的我能做什麼呢?隻要我能辦得到,什麼都好……但卻隻做了摘花這件事。搬到遙遠的地方,或是尋找能陪伴他的朋友及女性都辦不到。我們離不開這裏,來訪者……也不知究竟存不存在。)
現在村裏隻剩下二十歲的狹野方與弟弟弓月兩個人。
從五年前,也就隻剩加上母親的三人還在此生活。
(留在這裏的最後一個人,無法被埋葬於野花田中,將與房子、家具一同腐朽。那個人會是我嗎?還是弓月?
……若弓月成為那個人的話,就是我的過錯。)
狹野方在內心囈語著,悄悄地歎息。
無法繼續看著弟弟,狹野方抬高視線。
花田的那一頭,是衰亡的村落。
無人居住的房屋,急速地腐朽。有如失去魂魄與心的人無法動彈一樣,圍爐裏火神不再寄宿的房子,隻有漸漸腐蝕崩壞一途。
村裏盡是這樣的景象。
照理來說,應將這樣的房子打掉以免空氣變得混雜。
但現在村民隻剩兄弟倆人,再怎麼樣也無法全部處理。
在花田與房屋集落之間斜立著的高塔,好像隨時會倒塌。在上頭能夠眺望最遠的景色,是這個村落的象征。昨晚的暴風雨,讓它看來更加搖搖欲墬。
比森林樹木高兩倍的塔,自古以來從海上看來即是明顯的地標,是此村落的驕傲。
越望越是感到沉重,狹野方避開早已看膩的風景,轉而麵向「大河」。
村落位於背向森林的山丘上,墓則散處在村莊往河邊的道路兩旁,山丘的斜麵切進河岸。
深藍色的水麵,白色的浪頭打在岸邊;狹野方站立在「大河」吹來的風中。
風是幹燥的。
這是秋天接近的預兆。
今年自入夏以來,不時有暴風兩來襲。時至夏末,狂暴至昨天的,是這個夏天數不清第幾個,而且是最大的一個暴風雨。
花朵的根部都還滿覆著雨水。
不論衣擺、袖口、外衣、還是膝下的綁足繩,不知何時都被沾濕,風吹來感到些微涼意。
「呼喚秋季的大暴風雨,自太陽西沉處而來,向河的那一端而去。動搖村落的訪客,都將自河那一頭來到。」
因職責所布而記下的神曲詞句,自口中緩緩吐出之時……
狹野方彷佛真的目睹到訪客。
(這裏是滅亡、魂飛魄散的村落,來訪者的魂魄亦會被削減,所慹應該不會在還活著時到來—但,那是?)
一定是看錯了。
撇開視線。
但……
狹野方用自己由打獵訓練而來的好眼力,再一次望向微小的人影。
「大河」—訪客似乎稱它為海—的浪頭處,有人倒臥在那兒。
不是看錯。
穿過搖晃的百合花叢間的窄路,狹野方來到山丘的陡斜麵上方,再往前一步就要滾下河了。
訪客是個女性,背上披著長發。
往四周看去,還有另一人,像要往斜麵下而去的姿勢蜷縮著。年輕的男子手中抱著大包的行李。
來拜訪已毀滅的村落,還真稀罕。是因昨晚暴風雨而遇難的人嗎?
「弓月,岸邊有訪客。我去帶他們過來。」
回頭向弟弟大喊後,狹野方滑下野草茂盛的斜坡。
日曬還這麼強,可不能放任他們躺在那兒。
躺臥著的男與女,該先處理哪一邊?狹野方的迷惘隻有一下子,率先走向男方。要是敵人的話,得先確認較危險的那邊。
男子外表看來與狹野方年齡相仿—應在二十歲左右。
體格強健,從淩亂的衣物下方露出的皮膚,可窺見刻劃著豐富經驗的傷疤。雖然失去意識,但氣息尚穩定。
確認男子的平安後,往女子靠近。女子的衣物與男子一樣繡著從未見過的圖樣;束起上衣的腰帶、偏長的裙子,都是跟這村落大相逕庭的服裝。
他們出身自狹野方所不知道的地方。每個地方會將各自特有的圖樣繡在衣物上,這是一直以來的習俗。
輕輕將手覆上肩,搖晃女子的身體。瞥見白皙的麵容。
緊實的皮膚,看起來約十多歲,還是個少女。
伸手想確認這個纖細少女的脈摶時—「……!」
狹野方的心跳漏了一拍。
少女左手手指上有著刺青。
奪去全身感官的恐懼感,由腳底竄至全身。咬緊牙根,狹野方忍住暈眩。
「不知何時才會顯現的宿命,真的會降臨在我身上嗎?會在我有生之時遇到?」
難以相信。
真正來到這瞬間之前,一直無法相信。
「這樣看來,這個村落的最後一人,就是我了。弓月可以離開這裏活下去。」
不經意地,眼眶發熱。
弓月必須一個人離開。
(弟弟能做得到嗎?願意答應我嗎?
……非讓他答應不可。)
已開始轉動的命運之輪,無法停止。
狹野方仔細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再伸向少女手邊比較著。狹野方有記憶以來手上即有刺青,標示著他的職責。
一模一樣,中央細細的弓形,外緣描繪數層。
新月的隔夜、新月與三日月之間的月亮。被稱作「陰月」。比起發光的弓形,更被信仰的是陰闇的部份。
這份陰闇,孕育之後漸漸會顯現出光芒的種子。
「這個女孩……流著為我命定之人的血。終於……出現了……」
狹野方咬緊下唇。就在此時……
「不準碰她!」
狹野方被一股力量拉扯倒地。
拭去眼中沙粒後瞪大眼;剛才蜷縮著的男子,使用反手拉起弓,將箭抵在狹野方的喉頭。
「你打招呼的方式太過份了吧。是你的女人嗎?」
男子從衣服胸襟處揪起以諷刺口氣回話的狹野方。
狹野方反製男子的手腕。
男子的視線落在狹野方左手手指的瞬間,男子的眼裏閃過動搖與期待交錯的神色。
他低聲詢問。
「你看見手了吧?」
「你說那女人的手嗎?看到了。你不擔心她有沒有事嗎?」
男子恢複警覺,重新擺起架勢,散發出殺氣。
「不準你碰她!我知道她還活著……」
霎那間地麵尖突起,發出激烈的翻動聲。
恰好站立在突起處的男子被甩開。
斜坡地因暴風雨而變得鬆軟,混了砂石的泥漿往倒坐在地的狹野方流去。
四處彈跳的碎石打在身體各處。
觸手無可攀附之處,能握住的隻有砂粒。
感覺這段時間特別地漫長。
地震停止的同時,狹野方倏地跳起,看向「大河」。
顏色暗沉的洪水漸漸退去。
「喂!把那女的叫醒!」
狹野方嚴厲地對已完全安心下來的男子說。
「快逃啊!」
「不是已經停了……」
「真正的災難現在才要開始!我來背她!」
「我說過不準碰她!」
「那你背!要登上山崖。」
狹野方用下巴指晌已崩塌、土質軟爛的斜坡。男子明顯地表現出『不會吧?』的神情。
「不想死的話就聽我的!」
男子連行李都不肯遞給狹野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