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錫庵香火並不旺,相傳隻是兩個雲遊的高僧來到這荒僻山上偶爾建得,然後卻又不顧離去。至如今,蔓延的樹藤幾乎淹沒了廟堂,冷清的禪房在亂石間靜靜佇立。穿過縱橫的樹影可隱約看見山下的縣城,隔著灰黃色的塵囂顯得那麼不真切,與飛錫庵比起來恍然是兩個世界。
禪房外種著娑羅樹,樹影婆娑,風吹過時空氣中便仿佛充滿了神靈的囈語。風停時一切依舊,隻有穿過樹冠的破碎的月光,冷清地照著這隔了世的佛界。
眾僧皆雲,這娑羅樹,是極好的樹。昔日佛祖,便是在這樣的一棵樹下,沉思七天七夜然後領悟。無量世界,無量煩惱,來此樹下,皆化為烏有了。有此樹在時,一切鬼魂皆不得侵,一切妖孽皆不得作祟。是以我來此禪房,日對此樹,定能忘記所有憂傷,一切幻影,都將離我遠去。
可是,當我在禪房內,對著娑羅樹靜坐時,卻依舊能真真切切地看見玉娘的亡魂,在樹下遙遙與我對望。
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罷。三年前,一年中有那麼多日子,我獨獨挑了那麼一天;有那麼多地方可去,我獨獨選擇往東行,路過雲香院;雲香院中那麼多女子,我一眼望去,獨獨望見玉娘。然後不顧一切地為她贖身帶她回家,如今想來都仿佛是上一世的事情。
別人都說這是夙緣。夙緣這個詞,也未必見得是好的罷。可是當時並不覺得,隻是覺得歡喜——無盡的歡喜,仿佛前生後世的快樂都在那三年被預支般。恒河沙數般的時間,恒河沙數般的人中,我竟能遇見她。兩情相悅,又焉能不喜。
愛了三年,仍不覺得時間太長。每日炕頭案邊,都要緊緊依偎在一起,才不覺得孤清。每日燈下相看,看了三年,竟也不覺得厭。她穿紫羅裳,我替她畫芙蓉眉;她綰流雲髻,我替她將珠釵細細插上。如身墜夢中,從不理窗外流年,亦無暇想明天。
直到那一天,家人扶乩,她好奇地在一旁看。也好奇問了乩仙,隻見乩筆頓了頓,寫出來四個字:
情深不壽。
她當時便落下淚來。我亦不知如何去安慰,把著她的臂,不能發一言。刹那間仿佛有些醒悟過來,三年的快樂突然淡了,隻剩下一些不好的預感,繚繞在心中。
第二天起她便病了,漸漸羸弱,乃至不能複起。不過一月時間,那樣鮮活的一個生命,便成了將隨風逝的敗絮。我縱然心如刀割,卻完全不知有什麼辦法可以挽留。
臨終那一天,她的眼淚不曾停過。口口聲聲喚著我的名字,握著我的臂不肯放開。我知她是舍不得我,我又何嚐能夠舍得她?回想相識以來的種種,愈發覺得三年太短,一世也未必為夠。可是縱有千般不舍、萬般不舍,我又能夠做些什麼?想隨她去算了,卻被家人死死挾住。原來人非但不能憑自己意願求生,甚至連求死也不能。
就這樣,漸漸地,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她的體溫在我懷中涼了去,隻是那一隻手,咽氣後猶自死死把住我的臂,家人千般萬般擺弄,方才撥開。自此,臂上便留了烏黑的一層,許久傷亦不曾痊愈。
我失去了她,可是她卻並未就此離開。
自那之後我每夜都夢見她,穿著紫羅裳,綰著流雲髻,像生時一般,隻是不說話。我問她她也不答,喊她名字她也不應,總是離我七八尺遠,默默地凝視我。這樣子的對望,雖然讓我覺得欣慰,但卻並不能重溫曾經的快樂,隻因即使在夢中我也仍能記得她已死去。如今隻能這樣陰陽相隔地對望,又怎能不教人心酸?
家人漸漸知道我的夢,起先也道是鬼魂作祟,可自回煞夜又過了許多時日,便漸漸都說是我心魔。我聽他們這樣說,卻一笑了之。真是鬼魂也好,心魔也好,總之能見到她,總比見不著好。
所以那一日,當我醒著,卻仍在月下望見她的時候,並沒有覺得一絲一毫的害怕。我向她笑,她不理我;我喊她名字,她仍不理我。但我已經覺得滿足。雖然仍免不了陣陣襲來的心酸,可是若能這樣時時日日見到她,我寧願被這樣一時的快樂和一時的心酸糾纏,直到死。
她似也聽到我的心聲,隨後來得越來越多了。不僅夢中來,夜裏來,甚至連白天也會出現在我眼前,離著七八尺遠,默默地凝視我。她的衣服始終鮮亮,麵容始終青春靚麗,相比起來,我卻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
家人都說我得了心疾,請了醫生,吃了一堆苦澀的藥;又請了道士,鬧鬧哄哄在家中吵了一場。但沒有用,她還是在那裏,離得遠遠的,注視著我。小妹哭著把鏡子交到我手中,要我看看現在的自己都變成了什麼模樣。我不經意地一瞥,看著鏡中那個陌生的形容枯槁的人,卻絲毫不以為意,又將鏡擲開。
然後他們便將我送上了這飛錫庵,以為佛門淨地,鬼不敢入。
可是他們又怎麼知道,馬車停在庵前,我下車時,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她。盛妝麗容,站在庵前山門下,仿佛是特地在此迎接我一般。
這樣也好,沒有家人煩擾,我有了更多時間和空間與她相處。早間念經時,我念著她的名字,看見她的衣裳在晨光中翩然欲舞;晚間打坐時,我坐在禪房窗前,幾近幸福地迎上窗外娑羅樹下她的目光,良久不肯移開。
這樣的生活何時是個盡頭?我也不知道,甚至連想都不願去想。縱然是心病,可庵中眾僧亦無可解者。倘若上天注定我此世都要如此與玉娘相伴,我也願意坦然接受這樣的命運。
今夜亦複如是。用過了晚齋,整個飛錫庵便冷清得有如沉睡的墓園。我推開窗,便看見玉娘站在樹下凝視我。我向她招手,她卻了無反應。可我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漠然,便也隻是自顧自地將那些說了許多遍的思念說與她聽,帶著一點點酸楚,卻也有一點點喜悅。
夜空中本應隻回響著我的絮語,可是說到酣時,卻突然聽得林中有人輕輕一笑。
我愕然,舉目望去,卻見兩個麵生的老僧,袈裟垂地。見我望去,年紀稍輕的那個便指著我對年長者說:
“師兄,你看此癡人,猶癡若夢中。”
早聽慣了這樣的言語,我亦不以為意。可那長者,卻斂容對我說:
“施主,貧僧有一言要與施主道。”
我示意他說下去,他便手指玉娘說道:
“施主可知魔障從何而來?”
我搖頭,他又繼續說道:
“種種魔障,皆起於心。施主昔日萬般眷戀者,真是此人,還是心中憑空捏造的?抑或是別人,又或者是幻影?種種魔障,皆由心起。心若空了,其他一切都隻是幻象。”
我茫茫然聽著,並沒聽出個所以然。這時那年少者又笑道:
“師兄大謬了。對下等人說上等法,下等人並無定力,又如何懂得空心一說?恰似個蹩腳郎中隻說病症,不開藥方般。”
那年長者被他一說,有些不悅道:“你又有什麼方法?”
年輕者笑笑不語,卻招手對我說:“來來來,施主過來。”
我走過去,拜謝道:“大師欲相救,晚生心領。隻是晚生終究放不下玉娘,若從此不見,倒不如死了好。大師想救晚生,對晚生來說卻如同加害一般。”
那僧人笑而嗔道:“誰要害你?貧僧隻是想要助你。”
我答道:“大師要如何助我?”
“貧僧也有些許法力,能幫你實現三個願望。”
我有些不信,便問:“怎樣的願望都可以實現嗎?”
“那是自然,”他頷首道,“縱然飛錫取物,死人複生,亦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