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那個暮春的傍晚,璩秀秀獨自坐在家中樓上繡花。
家是錢塘門裏車橋下的一家小小的書畫鋪子,收拾得整整齊齊的閣樓上猶自洋溢著墨香。自幼她便在這裏長大,習慣了橋頭人來人去的熙熙攘攘,習慣了門前那條小河在夕陽下蕩漾的瀲灩波光。世界好像就這麼大,小橋、流水、行人、家,還有每年暮春時節的落花。
繡的是鴛鴦,卻始終打不起精神來。手一針一針地繡下去,心卻早隨著窗外的喧鬧聲飛了出去。記得兩年前繡身上的這條團花裹肚,竟是飯也不顧吃水也不顧喝,一氣嗬成地繡成了這件鄰裏見了都要交口稱讚的尤物。如今竟如此分神,卻是怎麼了。她有些無奈地想。
忽然聽得橋頭傳來一陣喧囂,絡繹的馬車聲徹底粉碎了她最後一點專注。
“我兒快出來看郡王!”卻是爹爹在樓下鋪子裏這樣叫道。
她如逢大赦,拋下了手中針線挑簾往外看。簾子掀開時帶起了調皮的風,那風便偕著落花回旋著朝她身上撲來,她輕輕驚叫一聲,絲毫不覺她鵝黃色的羅裳、花團錦簇的紅裹肚已被風揚了起來,似一麵旗幟般,飛舞在這小橋流水旁的繡樓上。
那絡繹的車隊突然停了下來,為首的轎上走下來一個男子,仰頭向樓上看去。
感覺到有人在看她,秀秀也便將目光對望過去。這一望,她的心突然似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臉瞬間紅了起來。
她還從未見過如此英俊的男子,衣著華美,一雙劍眉下的目光有若寒星。這樣的目光,毫無顧忌地落在她身上,望了許久,卻轉身與身邊一人說了幾句話,便步入轎中。
車馬轔轔而動,片刻後便從眾人目光中消失。卻唯獨留下那隨從,上下將秀秀家打量了一番,步入了樓下店中。
秀秀突然心如鹿撞,感覺到什麼重要的事情正在發生。便也顧不上什麼閨閣禮儀,溜到樓梯轉角處,側耳仔細去聽樓下那人和父親的對話。
隻聽見那人說:“在下是鹹安郡王手下排軍郭立。想請老大人說幾句話。”
父親忙答道:“老夫姓璩,卻不知郭府幹來此有何見諭?”
“無甚事,”郭立答道,“隻是閑問,想知道方才被叫出來看郡王轎子的是不是令愛。”
秀秀心不禁猛跳,發現事情越來越向她預感中的方向發展,不由愈發認真地側耳聽著。卻聽得父親答道:“正是拙女,家中隻有三口。”
郭立又問:“小娘子芳齡?”
父親答道:“一十八歲。”
“可曾許配得人?”
“說來慚愧,老夫家貧,尚未配得。”
郭立想了想便說:“方才郡王在轎裏,看見令愛身上係著一條繡裹肚。府中正要尋一個繡作的人,小娘子既未許人,老丈何不獻與郡王?”
秀秀緊張地看著父親,卻見父親眉頭緊鎖,猶豫半晌,沉吟道:
“隻恐拙女性格頑劣,不堪侍奉郡王。”
“老丈又何必說此客套話?”郭立有些不耐煩,“老丈年事高,討生活不易,小娘子獻與郡王,下半生的著落便有了,榮華富貴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又有什麼可猶豫的呢?”
“慚愧,慚愧,”父親歎道,“老拙雖然家貧,但是隻得此女,也希望尋個好人家將她嫁了,不忍讓她受委屈啊。”
郭立不再說話,臉上分明有了失望之色。
秀秀見他轉身欲走的樣子,突然又想到那對有若寒星的眸子,也顧不上那麼多,急急衝下來,一把將父親拖到一邊說話。
“爹爹,我願去。”她低聲道。
“你知道那王府是什麼地方麼?”
自然是好地方。想到那對寒星似的眸子,秀秀不由俏皮地這樣想。可是畢竟不敢說出口,隻是努力地在年輕的臉上擠出莊重的神色來,對父親說道:
“爹爹,您和娘養女兒這麼大,早該到享福的時候了。女兒無能,難得找到這麼一個機會可以報效父母,請爹爹成全女兒罷。”
“是我無能,”父親歎息道,“可是再無能也想讓女兒有個好的歸宿,還不至於到了賣女兒的地步。”
“請爹爹不要這樣說呀。即使是正經嫁人,也未必就好到哪去。去王府,也未必會差到哪去。爹不是常說人的造化都是命裏注定的麼,說不定女兒就有這個命呢?”
秀秀恨不能將生平的見識全湊到一起,找出大道理來說服她父親。而她說出來的話,雖然出發點和心中所想不一,但畢竟也有一半是真的,父親聽著聽著便忍不住動搖了。
“我兒,”他忍不住流淚道,“為父隻怕你將來會後悔啊!”
“一定不會後悔的。”
秀秀斬釘截鐵地答道。想到那人毫無顧忌的目光,仿佛已有一條鮮花大道在眼前鋪開了,又怎會後悔呢?
於是,第二日,從王府來了轎子,將秀秀接了過去。
秀秀坐在轎中,滿腦子都是對未來生活的遐想。他說話的聲音是什麼樣子的?他笑起來是什麼樣子的?他的家是什麼樣子的?而他會在那裏等她嗎?
原來家離王府竟有這麼遠。過了河還有河,下過雨然後又晴了。掀開轎簾往外看,隻見一峰又一峰青山從窗外掠走。世界原來這麼大,而青山的另外一邊,又是什麼呢?
一直到了暮色時分,她才終於來到了王府門前。原來王府的兩扇門也是如此之大,比車橋邊王富戶家的門大了十倍還不止。這樣的門,怕是要十幾個人一起拉才能拉開罷?
可是王府的兩扇朱門並沒有因她而開。轎子繞過了大門,卻在一個小偏門旁停了下來。小門吱呀吱呀地慢慢打開,一張肥胖而漠無表情的臉上下打量她幾眼,然後說道:
“新來的養娘?跟我來。”
她好奇地跟著陌生人走進去,渾然不覺門在身後關牢了。王府真大,卻完全見不到想象中的亭台樓閣,隻有絡繹的仆役負著柴火雜物,在長長的巷道中不停擦身而過。沒有人停下來看她。
過了一扇門,又過了一扇門,卻依舊沒見到想象中的人。她忍不住問:
“王爺在哪呢?一會我能見到他嗎?”
“大膽!”
秀秀便不再說話了,有些委屈,卻依稀明白了自己的狂妄。想要說些什麼,卻終究覺得說什麼都是不妥。
走了很久,直到腿也酸了,終於在另一扇門前停下來。一個穿著整潔的中年女子將她上下打量一番,然後說:
“你便是新來的養娘?我是這裏的主管,你以後可稱我為七娘。你入得王府,須知道這裏與別處不一樣。每日寅時鍾一響便須起了,晚上做完手中活我說可以休息才休息。平日隻在繡作房中呆著,不得隨意走動,更不得隨意與其他人說話。另外還有許多規矩,我一時說不完與你聽,日後慢慢教你。今日也晚了,就先不支你幹活了。我且帶你去休息,明日早些起來。”
七娘說話語速並不快,聲調也不高,可一連串的話說出來,偏偏有把人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感覺。秀秀呆呆地聽完這些話,然後便似蒙了一般,隻是一味地點頭,垂著眼,沉默著,由七娘帶著又走了一圈,在一間大房子裏停下來。
是很大的一間屋子,裏麵有許許多多的人。奇怪的是,這麼多人在一起,卻並沒有發出什麼嘈雜的聲音。她們一舉一動都似在上演無聲的啞劇,又似自出生以來便都不會說話。一切都是那麼井井有條,卻唯獨少了些鮮活。
秀秀在一個角落裏找到她的床,也便學著像其他人一樣,小心翼翼地整好床鋪準備休息。有人吹熄了燭火,整個屋子愈發安靜得如同空無一人。這樣多像她一樣的女孩子在身邊安睡,卻是連呼吸聲都聽不到。
秀秀卻始終睡不著,隻覺得自己猶如置身夢中。思緒飄忽時,覺得自己仍身處家中的閨房中,一切如常,卻又仿佛少了些什麼。可是到底少了什麼呢?
終於一轉念想起來,這裏沒有流水聲,沒有窗外的車馬聲,也沒有醉歸的人們拖著長長的調子踉蹌著走過石板小街。以前覺得這些聲音無甚稀奇,如今想來,沒有了這些聲音,走到哪裏都不是家了。
睡的地方離窗子比較近,她便悄悄爬到窗邊,隔著窗紗往外看。窗外是夜幕下的花園,園內一片安靜,隻有月光安靜地映在樹枝上。園內整整齊齊地開放著一種什麼花,秀秀看了許久卻想不起名字來,隻得怏怏地爬回榻邊再睡。
快要入夢時卻想起來了,這個季節本來花都開過了,如今開著的,不過是花期最後一種的荼花。荼花既然開了,春天也結束了罷。她這樣迷迷糊糊地想著,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夢見了家。
鹹安郡王趙楧記住了那驚鴻似的一瞥,雖然那隻是他生命中再普通不過的一個暮春的下午。
從橋旁往繡樓上望去,少女的衣裾似在風中漫卷開來的鮮豔旗幟,帶著前所未有的鮮活意味映入他的眼簾。然而最為吸引他的,不是那些五彩繽紛的幻想,卻是少女那一對水晶似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