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佛曰,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1?

天色剛剛有了點亮氣,從龍山礦西南角,忽然傳來了一陣奇怪的聲音:支呼,支呼,支呼,支呼……這聲音,單調而悠長,在寒冬的夜間格外刺耳。這聲音從山梁上急匆匆滾下來,填滿了周圍的溝溝壑壑。一霎那,支呼支呼的聲音此起彼伏,不絕於耳。習慣於夜間活動的貓頭鷹此刻也不甘寂寞,迅速加入了這個行列: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這個不大合拍的聲音讓整個旋律變得有的怪異,甚至讓人感到恐怖。

支呼支呼的聲音和貓頭鷹呱呱呱呱呱呱的叫聲漸漸地由強到弱,終於銷聲匿跡。這個時候,摩天嶺的本來麵目就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人們的麵前。

摩天嶺並不像人們想象中的那樣,巍峨陡峭,高聳入雲,其實隻是一個不足三丈高的孤零零的土丘。離土丘不遠,有一個圓圓的很像水塔的建築物。

這裏所以被稱之為摩天嶺,是因為它站是在了巨人的肩膀上,起點高,自然而然就顯得更高了。

摩天嶺屬於全礦的製高點。要說海拔,也就一千五六百米,比礦上的巷道高出五百來米。這摩天嶺光禿禿的,如同瘌痢患者的腦袋,除了裸露的黃土就是東一撮西一撮的蒿草,隻有數得見的幾棵歪脖子樹。那個圓圓的像是水塔的建築物,是閻錫山執政時修的碉堡。閻錫山是SX的土皇帝,六十年前,土皇帝閻錫山在這兒就開了煤礦。

站在摩天嶺,整個龍山礦一覽無遺。東西走向的唯一的一條馬路,北麵依山而建的家屬宿舍,南麵的子弟學校、幼兒園、燈光球場,東北角的礦辦公樓,福利樓、職工食堂,後溝裏的坑口運輸車場、機修廠,新建的洗煤廠……

這時候,還可以看到山下那條灰白的蚰蜒小道上,出現了一個人。從遠處看,很像是一隻蟲子在艱難地蠕動。慢慢地,等走近了,才能看出那是個人擔著一擔水。

這個人的個子中等偏下,身體有點單薄,大概走的有點累了,停下了腳步,用衣袖擦了擦黑紅的有點兒粗糙的臉和與年齡不符的花白的頭發。然後,又開始走動。褲腰戴上拴著的手電筒一擺一擺,就像驢們肚皮下麵提溜的那玩意兒。隨著那人腳步的移動,桶裏白花花的水一晃一晃,仔細聽,還能聽到水發出的嘩啦嘩啦的如同歎息一般的聲音。

早一陣兒,那支呼支呼的聲音就是這個下山擔水的人肩膀上的空桶和扁擔鉤子摩擦時製造出的響動。

這人姓龍,叫有福,是摩天嶺上唯一的住戶。

2?

說起龍有福,凡是認識他的人都會用羨慕甚至帶點嫉妒的口氣說,這後生真他媽是名副其實的有福!

人們羨慕有福,主要是因為幾件事情。

首先是有福的工作。

那天,是有福來礦的第五天。吃班中餐的時候,全班十來個人都集中在皮帶巷,因為那地方寬敞,就成了飯場。有福天生的靦腆,不愛說話,等別人都拿了飯以後,有福這才來到送飯工跟前,接過了那份屬於自己的班中餐。他款款坐在木頭上打開了飯盒,然後從工作服的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個用鐵絲窩成的叉子,不緊不慢地吃了起來。有福原來領過一把不鏽鋼勺子,給丟了。他舍不得花錢買,就學師傅黑棒也窩了一個。

吃班中餐是一個班人最集中的時候,平時人們二個一夥,三個一組,你幹你的,他****的,沒有閑諞的工夫。現在大家聚在了一起,自然而然就交流起來了。當然這種交流沒有目標,也沒有目的。你一句,他一句,你天上,他地下,天南海北地胡侃神聊,其中比重最大的當然是女人或者與女人有關的故事。不過,今天大家的話題卻是每個人參加工作的故事。張三說,他來礦上是沾了他姐夫的光,他姐夫在局勞資處;李四道,他是花錢買的指標,整整一巴掌,五千!王五說,你小子花了五千還疼得不行,我有個親戚花了二萬六!零頭也比你多。李四說,我那是四年前,那時候的錢值錢,五千差不多能頂現在的兩萬!人們你一言我一語,爭先恐後,說到激動之處慷慨激昂,義憤填膺。唯有有福像個沒嘴的葫蘆,一聲不坑地吃他的飯,吃完了還用叉子仔仔細細地扒拉沾在飯盒邊沿和角角裏的大米顆顆,全然不管人們在說什麼,好像這件事與他無關。人們說著說著突然間靜了下來,把目光齊刷刷的對準了在那兒蒙頭吃飯的有福。有人就喊:哎,你怎麼一言不發呀?有福一抬頭,發現那麼多人在看自己,慌了:我怎麼了,我怎麼了。班長說,不怎麼,大家都在講怎麼來的煤礦,你也說說。有福說,我是招工來的。送飯工笑得哈哈的,那聲音震的巷道嗡嗡的,笑過之後說,誰不是招工來的?是問你是走的什麼渠道。是有後門還是花了票票?有福說,是問這個。我沒走後門,也沒花一分錢。小馬鼻子裏輕輕地哼了一下說,看不出你成天不吭不哈,還挺會講故事。你是局長的外甥還是礦長的小舅子?有福一看大家誤會了他,急急地辯解道:我沒哄你們,我說的是真的。不信,我原原本本告訴你們。

那天一大早,我到臨村的衛生所給我娘去買藥。衛生所和村委會在一個院子裏,我買上藥從大院裏邊的衛生所出來後,聽到村委會裏有兩個人好像是在為什麼事爭吵,就停了下來。有個人說,村長,你再考慮考慮,能不能通融一下。村長說,不行,也不是我和你過不去。那個人說,村長,我說的這個人是我們礦領導的親戚,辦不了回去不好交待。村長說,你們礦上有的是機會,我外甥跟我說過好幾回了。那個人說,今天可是最後一天了。村長說,所以,你還是給我個人情吧,我也不白用你的。那個人說,你這人怎麼這樣呢,我答應下一次一定給你。村長說,你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下一次是什麼時候,你知道?那個人說,看樣子,是沒有一點餘地了?村長說,沒有。那個人說,就讓指標作廢?村長說,作廢就作廢。那人說,弄一個指標也不容易,作廢了怪可惜。村長說,那你說怎麼辦?那人說,怎麼辦?要不從現在開始,誰第一個進了這個門,就把指標給誰,同意不同意?村長說,行。反正都是我們村的人。

噢,我知道了,第一個進門的人就是你。小馬說。

有福說,是。我一進門,村長傻了眼,問我是誰。我說我不是你們村的,是來這兒的衛生所給我娘買藥的。這下,那個招工的人倒樂了,說這是天意。

看來,還真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咱們怎麼就遇不上?班長說。

誰叫你爹不給你起個好名字來。送飯工說。

3?

等有福兩手攥著扁擔的穗子,一步一步吭哧吭哧爬到自家門前時,隻見頭上像冒著氣的蒸籠,黑黑的眉毛成了白的,厚厚的嘴張得大大的,圓圓的臉漲得紅紅的。按說,剛剛三十出頭身體還算可以的有福擔一擔水不應該累成這個樣子。可這兒是摩天嶺。那路,彎彎曲曲,曲曲彎彎,像一條灰色的蛇,纏在了山上。一步一步都是上坡,累了能放桶休息的地方也沒有幾處。假如下了雪或者是雨天,走起來更是一步一挪,稍不謹慎,人滑倒了不算,擔的水桶或者是擔著炭的籮頭像球一般骨碌碌滾到了山下。一切還得從頭再來。

有福提起桶來,讓水細細地往甕子裏往水甕裏流,這樣,水的聲音就小一點。緊小心慢小心,床上的女人還是醒了。醒了的女人就坐了起來。

還早哩,冷瓦瓦的,起來做甚哩。有福說。

今天街道上有事哩。女人就拿衣服就說。

有福這時放下倒了一半的水桶,來到爐子跟前,揭開蓋子,提起火炷噌噌噌捅了幾下,爐子裏的火苗呼呼地長了起來。小屋裏,不,應該是碉堡裏立馬就暖和多了。女人回過頭來,看了有福一眼,說,你也是,等天氣暖和點了再擔去吧,又不是一點也沒吃的了。

有福感覺到心裏熱乎乎的,就說,沒事,也不是太冷。你看,我頭上還出水哩。

女人扭過頭來的時候,有福的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眼前的女人如一朵出水芙蓉。那臉,白裏透著粉紅;那眼,大又不顯得呆板;那嘴,小小的,自來紅,根本不用塗口紅;那眉,天生的齊整整的,該寬的地方寬,該窄的地方窄,該彎的地方彎;那頭發,有齊肩長,順順溜溜,金黃金黃的,但不是染的,好像她娘生她的時候就掐算到有一天會時新黃頭發似的。

這麼個美人坯子怎麼就嫁了有福這樣一個貌不驚人才不出眾無權無勢又無錢的男人?

這其實就是人們羨慕有福的第二個理由。

4?

北方的春天,尤其是農曆的小滿前後,農村動工的人家便多了起來。人們之所以挑這個時候修房蓋屋,是因為這時候的泥水好,抹的牆,蓋的房屋結實。那天,在北方的一個農家小院,一個後生正站在凳子上抹正麵窯洞的牆,身上臉上糊了一團團大小不等的泥巴。

一個老年婦女端著碗水從窯洞裏走了出來,對抹牆的男人說,有福,喝口水。

有福下了凳子,從老年婦女的手裏接過水,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光了水,把空碗遞給老人,用袖子抹了一把臉。

有福,歇一歇吧。老年婦女關切地說。

娘,不乏。這幾天我得抓緊時間把家裏的營生做完,探親假一到,我就得回礦上上班去。

俺娃就不能多住上幾天,你計計嬸嬸那天說要給你說個媳婦。

娘,人家是隨便說說,像咱們這要啥沒啥的光景,人家誰跟咱哩。

誰說咱要啥沒啥?俺娃可是煤礦工人,每月掙著公家的工資,還不如個成年累月在地裏碰黃土坷垃的?

娘,咱也就是個輪換工,又不是人家正式工。

輪換工咋啦?輪換工也是工人。娘說完拿著碗回了窯洞裏。

有福看著娘的背影,愣了一會兒,就又上了凳子,繼續****的活兒。

這個時候,有一老一少兩個女人來到有福家的門前,那個年紀大的女人推了推門。

門一響,院內的幾隻鴿子嘩啦啦飛了起來。年紀大的女人站在那兒問,這是有福家嗎?

聽到有人喊,有福回過頭來答應,是,我就是有福,你是……

年紀大的女人拉了一把和她相跟的年輕女人,說,快進來吧,可算找到了。然後又問有福,你娘在不在家?

有福連忙答應說,在,在。然後大聲喊道,娘,娘……

有福娘一邊答應一邊往外走。一出來看到那婦女便熱情地說,啊呀呀,我當是誰,原來是他計計嬸嬸,今天大清早我就聽見喜鵲喳喳地叫,我就猜今天一準有貴人要來。這閨女是……

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閨女,給咱有福說的媳婦。

有福聽說是給他介紹的對象,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忍不住偷偷地眊了那姑娘一眼。這一眊,他的心裏便咯噔響了一下。

他懷疑自己是在做夢。他見過不少女人,也看過電影、電視,包括掛曆上的女人,他覺得她們都比不上她。她一進了這個院,連破舊的院子頓時也亮堂了許多。不過他想了想後,心裏剛剛燃起的火苗又熄滅了。這樣漂亮的女人,他這破窯舊院能放得下嗎?這樣喜人的女人,他能伏住嗎?

有福,這就是你計計嬸嬸,快進家。有福,還愣著幹啥,快出去割點肉,咱們今天包餃子。娘催促道。

有福答應著出了門,臨出門時還忍不住回過頭來瞭了一眼。

有福娘說,他計計嬸嬸,我們家有福啥也好,就是有點太實誠。

這就對了,我們改蓮喜歡的就是這老實後生,老實人有老實人的福氣。

5?

趁著兩個老人在西窯裏包餃子的工夫,有福和改蓮進了東窯裏。其實,這是張改蓮的主意,要依有福自己,他才不敢哩。兩人一個在炕的東邊,一個在炕的西邊,誰也不說話,就這麼幹坐著。張改蓮用手絞著自己的長發,賈有福在扣指甲縫裏的泥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