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江湖夜雨(1 / 3)

那一年,蘇竹喧初入江湖。

爾後數十載,他時常深思,若那一夜月色沒有那麼好,若他不理會蚊蟲叮咬,若不為一時好奇而提燈出門,他的人生,會不會全然不同?

或說,若當時就已知曉結局,是否不如未曾相遇?

那夜下了場小雨,也不奇怪,六月江南正值雨季,幾乎連空氣都是濕的。

蘇竹喧毫無睡意,便挑燈讀了會兒書。他此時正棲身在一間廢棄的舊屋中,本意圖今宵徹夜趕路,於明早至滁州再稍作休憩,無奈夜路確實不好走,添之月色皎皎,絆住了他的腳步,恰逢此屋,見無主,便栓馬鋪床,打算暫住一晚。

鄉野之地,加之久無人居,難免有些陰森詭異,門扉損壞,蚊蟲也多,縱蘇竹喧自幼隨父姊隱居山林,早已習慣簡陋的條件,仍是不堪其擾,數次被嗡嗡聲吵醒,迷糊著隨手往脖頸上一拍,望之,可將自己嚇了一大跳,掌心黏黏糊糊的一大灘血。

他這算是領教到江南蚊子的厲害了,個頭小,分量還挺足,索性不睡了,坐在床上看蚊子。

說來也怪,方才他熟睡時,蚊蟲侵擾,如今見他醒了,反而一隻隻趴在牆上不動了。蘇竹喧毫不客氣,一雙巴掌啪啪啪啪,把白牆上印的盡是黑紅痕跡,心下舒爽,但也睡不著了,遂點燈,抱書看窗外忽來的雨。

雨淅淅瀝瀝的,襯著夜色格外低沉。蘇竹喧不知怎地就想到了一首詩,他這人平生讀書不多,能記住的也就那寥寥幾首,如今想起,竟格外清晰: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他也不曉這般愁緒是從何而來,這麼恍惚間,好不容易有些困乏,欲合眼,忽聞窸窣聲,似清風穿竹,惹得細葉婆娑。他心下詫異,便披衣下床,提了燈,摸索著走到門楣旁。

外頭雨仍在淅淅瀝瀝地下,他的馬安靜地臥在門廊前,鼻翼不時輕扇。他遲疑地跨出一步,提燈四顧,企圖照亮小院,就當光線流到小院東北角時,他猛然發覺不對:他幾個時辰前曾細細搜索過庭院,以確保安全,那時院落東北角隻有一堆稻草,他還抱了一把給愛駒鋪在身下取暖。但現在,原空無一人的角落裏,赫然倚著一個執傘的人影!

他驚叫一聲,燈也掉在了地上,滾了幾下,落在雨裏。那個人影像是被他出聲打斷了思緒,猛地扭過頭,那人戴著箬笠,四周幽暗,蘇竹喧一時無法分辨他的麵容,隻覺鋒芒在背,寒氣逼人。

那人緩緩立起身來,他身形頎長,衣襟濕透,形容落魄,卻仍是凜然不可褻瀆的模樣。隻見他拾起蘇竹喧失手丟下的燈,端詳片刻,大拇指與食指對準燈芯輕擦,一點火星竄起,映出蘇竹喧驚恐的麵容。

“你的燈。”那人嗓音清潤,咬字方正,不似江南口音。

蘇竹喧何曾見過這般功夫!一時間竟忘了害怕,麻木地接過燈,見對方轉身要走,忍不住開口:“公子,雨一時半會不得停,何不進來避一下。”

話剛出口他便後悔了,對方戴著箬笠拿著傘,應是早有準備,隻不過路過歇歇腳,他這相邀,似乎太過殷切。

那人愣了半晌,低聲道:“承蒙相邀,某打擾片刻。”

他二人進了屋,蘇竹喧念及他渾身濕透,尋思著反正這也不住人了,就從隔壁柴房順了些柴火,想生火烤烤。不料對方謝絕了他的提議,道歇息片刻即離去。

那人自稱姓餘,是個教書先生,會些走江湖的小把戲,探親歸來,恰遇上了這場雨。

蘇竹喧心道若你憑指點燈是小把戲,那些個玩雜耍怕是要丟飯碗了。但他二人萍水相逢,對方不說,他也不好揭穿,隻訕訕一笑。

“不知餘公子去往何處?”

一直沉默的人抬眼掃過他臉頰,道:“滁州。”

其實他未摘下箬笠,蘇竹喧不知他麵上神情,不過有種奇異的直覺罷了。

那人坐姿稍稍前傾,下巴收回,兩肩低垂,仿佛已不堪重負而苦苦支撐;脊梁卻挺直,如鬆如竹,傲然拒絕一切同情照拂。

他衣裳是上好的料子,近衣擺處有一大塊汙漬,光線晦暗看不清顏色。蘇竹喧猜是趕路時濺上的泥點,可沒見過這麼大塊的,周圍也無其他泥星,倒是那人傘上有相似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