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之古道
I
我最早踏進那條古道,是在七歲那年的春天。
父親帶著我,驅車前往小金井公園這處賞花名勝賞櫻。
時值四月,公園路旁一長排的染井吉野(注:日本極具代表性的櫻花名稱),已綻放出一片片淡粉紅色的花瓣,連同剛冒出的嫩葉,在逆光中發出令人目眩的燦然光輝。樹下有許多賞花遊客鋪著墊子席地而坐。
不知為什麼,我竟在公園裏和父親走散了。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的迷路體驗。
我被恐懼攫獲,開始放聲大哭。就當時年僅七歲的我來說,公園離家太遠。我六神無主,不知所措。
當我在公園裏徘徊時,賞花遊客已紛紛離去。
兩旁淨是櫻樹的人行道上空無一人,隻有我獨自行走。
我猜當時應該是中午十二點左右。
前方走來一名太太。眼前除了這名太太外,再沒有其他人。
時值花季,而且是在白天熱鬧的公園裏,周遭竟然如此空蕩,現在回想起來其實頗為詭異,不過當時的我自然是沒想到這一層麵。
『哎呀,你迷路了嗎?』
那位太太蹲下身,溫柔地向我問道。
我哭著說我想回家,並告知自己的住處以及姓名。看她溫柔的態度,我判斷她是個親切的好人。
那位太太開始自言自語。
『武藏野市的吉祥寺北町……從那條路直直走就能到了。』
她想了一會兒,然後對我說了一句『請跟我來』,便邁步而去。我依言跟在她身後。繞過被柵欄包圍、有如下水道設施的地方,走在樹叢間一條狹長的小徑上,四周滿是山白竹。
穿過森林後,道路映入眼中。
路麵寬度約莫可容納一輛車身,是一條未鋪柏油的鄉間小路。
那位太太伸手指著道路前方。
『要去武藏野市的話,沿著這條路一直往前走便可抵達。小弟弟,你走得到嗎?要直直往前走,不可繞往別處哦。因為這條路一到晚上,會有妖怪出沒。』
刹那間,我感到莫名的不安。我覺得那位太太在提到『妖怪』兩個字時,聲音似乎莫名地加粗了些許。
當我要向那位太太答謝時,她已不見蹤影。
我絲毫沒有繞往別處的打算,隻想早點返抵家門。
雖然我是個年僅七歲的懵懂孩童,但我隱約感覺得出這條路非比尋常。
就它未鋪柏油這點來看,便已相當罕見。在我居住的武藏野市,以及櫻花公園所在的小金井市,基本上皆是屋舍櫛比鱗次,各條主要道路都鋪有柏油。
走在這條道路上,我發現除了未鋪設柏油外,還有一些不尋常的奇異之處。
道骼兩旁的景致,是一戶戶被磚牆、樹籬、木板牆所包圍的人家,但每間房子的玄關都不是麵朝大路。這條稱之為巷弄似乎又略嫌寬敞的黃土路麵,道路兩旁的人家麵向它的方位,不是後院、便是側麵。不見半個掛有門牌的大門,也沒有電線杆。沒有郵筒,更無停車場。
這條不見人蹤的道路四處蜿蜒,但卻始終綿延不絕地在住宅中穿梭,感覺猶如置身夢中。
我快步疾行,心中忐忑。一路上沒遇見半個人,我也不想遇見。
我全神貫注地走上好一段時間。兩旁的景致不斷變幻,但道路始終是黃土裸露的地麵。不久來到一處視野開闊的場所,我發現我家附近一處高爾夫球練習場的網子。
我從某戶人家的樹籬縫隙中鑽出,離開那條道路。我知道闖入別人家的庭園是不禮貌的行為,但我判斷此刻若不這麼做,便無法離開這條綿延無盡的道路,也會因此錯過眼前熟悉的場所。
當我從樹籬中鑽出時,猶如當頭挨了一記悶棍似,頭痛欲裂。我猜是頭部撞到東西的緣故。
樹籬的對麵,在兩棟建築的夾縫中,有條往上延伸的狹窄石階。
我抱著頭,拾級而上,目不斜視地穿過一處設有尿尿小童的庭園。來到柏油路麵後,感覺剛才走在那條匪夷所思的黃土路麵,恍如幻夢一場。
回到家中後,母親一臉驚詫地問:
『哎呀,你不是跟爸爸在一起嗎?』
我得意洋洋地應道:
『我和爸爸走散了,所以自己走路回來。』
那天晚上的餐桌上,父母不斷問我是如何獨自一人從公園走回家中。我向他們解釋,說我在公園裏遇見一名親切的太太,我是順著她所指引的道路走回家中。
父親將炒牛蒡絲送入口中,點頭說道:
『哈哈,那是一條步道。』
據父親所言,小金井公園附近有條一路通往武藏野市的步道。
母親則是以五味雜陳的神情向我說道:
『不可以和陌生人說話,好在你恰巧遇見了好人。』
有好一陣子,我都沒有重返那條步道的念頭。父親所說的步道,感覺就像是整個市鎮共同隱瞞的秘密一樣,不容任何人擅闖,而指引我道路的那名太太所說的『一到晚上,會有妖怪出沒』這句話,更是令我掛懷。
那條坐落在住宅街中、悄無人跡的黃土道路,兩旁的人家全都背對著它,等到紅輪西墜,可以想見其陰森幽暗的模樣。因為一路上連根電線杆也沒有,自然也不會有路燈。成群的『妖怪』在那條路上出沒。
我躲在被窩裏想像那幕光景,嚇得直打哆嗦。
隔年,父親替我買了一輛腳踏車,和我一同前往步道遊玩。
那條步道名為『多摩湖自行車道』,來來往往的大多是牽狗散步的人們以及穿著製服的高中生。
先前那條黃土道路的昏暗、幽靜、仿佛時空扭曲般的氣氛,在此地絲毫感受不出。
我在心中暗忖:這裏不是我去年所走的那條路。但我並沒有說出口,隻是專注地騎著我的腳踏車。
不,因為我心裏有個直覺告訴我,不該說出此事。
那是一條連我父親也不知道的秘密通道。
我心裏這麼認為。
既然是秘密,就必須保密。若不能守住這個秘密,會有什麼後果,我不知道,但我有不祥的預感。
2
我在十二歲那年的暑假,向朋友透露了那條秘密通道的存在。
時間是正午剛過一會兒,在這無事可做的無聊夏日裏,我隻想悠哉地度過這一天,於是便騎著腳踏車前往社區附近的公園,想看看有沒有和我一樣閑得發慌的班上同學在那裏。那時,我發現正在舔冰棒的和樹。
和樹是我的同學,同時也是我的好友。每次要展現球技時,總是笨手笨腳地把機會搞砸,這是我們兩人的共通點。下課時間,同學們談論足球或棒球,我與和樹總是被摒除在外,所以我們兩人便自然而然地玩在一起了。
和樹還是一樣戴著他那付黑框眼鏡,穩穩地坐在樹丫的長椅上,舔著即將滴落的水藍色冰棒。
我悄悄騎著腳踏車繞到他背後,朝他按鈴。
和樹轉過頭來。想必這個暑假他哪兒都還沒去——因為他一點也沒曬黑。
我以開玩笑的口吻對他說道:
『喂,你在這裏做什麼!』
『難道你看不出來嗎?我在吃冰棒。』
和樹用無精打采的聲音應道,向我招手。
『要是中了再來一支,我請你吃。』
結果沒中。
我們在午後的公園裏聊天。
聊著聊著,忽然談到這個市鎮的靈異地點,於是我便不由自主地提及那條無人知曉的長巷。
說完後,我感覺就像打破了某個禁忌般,一股內疚之情油然而生,但一切已然太遲,和樹似乎對此事頗感興趣。
『那麼,我們就去那條路看看吧。』
『也許已不在那兒了。』
我沒有自信地說道。
『為什麼?路怎麼可能會平空消失。』
『呃,我覺得那種地方,好像隻要告訴別人,可能就再也去不成了。』
和樹噗哧笑了出來。
『哦,原來是這麼回事。你騙我的對吧?』
我聞言後怒火中燒。
『說這什麼話嘛。好,我們就去看看是否真有這個地方吧。』
我騎上腳踏車。由於和樹的腳踏車在市立遊泳池的停車場遭竊,所以我讓他坐我後座。
我們騎進社區裏,從水道上方的河橋通過,在稻荷神的鳥居(注:稻荷神社是掌管五穀的神明。鳥居則是象征神社的一種門柱)前下車。
我們從那裏開始躡步而行。神社後方的草叢架起了鐵絲網,所以我們往上攀爬。之前我通過此處時,並沒有這些鐵絲網。
我們躬身通過那座有尿尿小童的庭園,順著細窄的巷弄石階往下走,使勁擠進樹籬的縫隙中。
頭部感到一陣劇烈的刺痛。
樹籬的對麵與當時一樣,仍是那條沒鋪柏油、被住宅包圍的道路。
和樹似乎也和我一樣感覺到頭痛,隻見他雙手緊按著太陽穴,蹲在地上。
我們呆立原地無法動彈,達半晌之久。
『喏,我沒騙你吧?』
我得意洋洋地撞和樹一下。七歲時走過的那條道路並非隻存在於我的記憶中,能夠證實這點,我心中欣喜倍常。
和樹眨著眼,先是環顧那條道路,接著轉頭望著我。
『你說,這條路能通往小金井公園?』
我點頭。
和樹眼中透射出調皮的目光。
『有意思,我們來走走看吧。』
『咦,真的要走?』我雖嘴角掛著微笑,但卻眉頭微蹙。
從這裏走到小金井公園,這主意不壞。雖然會花點時間,但在傍晚前應該可以抵達。我七歲時,自己一個人便可辦到。如今我已十二歲,而且和朋友同行,當然更不成問題。
但問題是,回程時有可能已經天黑。
『聽說晚上會有妖怪呢。』
我佯裝開玩笑如此說道。
『那我們回程的時候別走這條路,改搭電車就好啦。』
對於我所擔心的事,和樹完全不當一回事地如此回應。我倒是沒想到搭電車這個主意,因為一提到外出,我固定都是在騎腳踏車可以來回的活動範圍內。
我因此對和樹起了一點敬佩之意。和樹告訴我,他原本想買一款新的遊戲軟體,所以身上帶了五千日圓,車費這點小錢,他可以先借我。
經過一番討論後,我們邁步向前走去。
我們走在那條不見半個郵筒和電線杆的黃土道路上。與我記憶中的景象一模一樣,每戶人家皆背對著這條道路。玄關不可麵向這條道路,也許是無人知曉的成規。
這條路和五年前一樣,彌漫著神秘幽靜的氣氛。
一路上不見人蹤。
不久,我們望見道路兩側的人家全都變成在土堤上了。繼續往下走,道路的高度與周遭相比也忽高忽低,但始終綿延不絕,也不見它與其他道路交錯。
不時會通過鑿成半圓形的隧道,隧道內沒任何補強措施,感覺非常危險。
道路兩旁,處處長滿枝葉扶疏、密葉成蔭的高大樟樹與山毛櫸。
和樹邊走邊輕聲說道:
『別再把這條路的事告訴別人了哦。不過,怎麼會有這個地方呢?』
我側著頭應道:
『應該是很久以前在蓋房子的時候,刻意留下這條路的吧?』
和樹不經意地踢起一顆小石子。走著走著,接著換我將小石子踢飛。
『會不會是鐵路預定地啊?』
『啊,有可能。』
若真是這樣,這裏便成了不可擅闖的禁地,倘若被大人撞見,搞不好還會挨一頓臭罵。
算了,到時候再說吧。
兩旁草粗樹蓊。從林木間的縫隙向外望,可以看見兩線道的柏油路。我們現在所走的路,似乎正斜斜地橫越國道,阻擋了它的去路。
這時,赫然出現一輛大卡車,以風馳電掣之速朝我們直衝而來。
『危險!』
我縮著身子,雙目緊閉。
雖然不清楚對方是喝醉酒還是在打瞌睡,但若是以這樣的速度衝進雜樹林裏,後果肯定不堪設想。
可是等了好一會兒,耳邊始終沒傳來任何聲響,於是我戰戰兢兢地睜開眼睛。
隻見和樹張口結舌地呆立原地。
我朝樹叢的方向望去。理應有一輛正麵撞向樹幹的大卡車才對,但我卻遍尋不著其蹤影。
我佇立良久,最後終於明白那輛卡車究竟是怎麼回事。
卡車猶如幽靈般,穿過樹叢和這條道路。
我定睛一看,發現車輛陸續衝進林中,未曾減速。但與樹叢接觸的瞬間,每輛車都倏然消失。隔壁車道也會突然冒出車輛,宛如一座透明隧道。
『是曲速、曲速(注:科幻小說中提出的快速行進理論。大意是指將空間摺疊之後,出發地和目的地重合在同一點,即可造成瞬間移勤)。』
和樹喃喃低語道。
我們可以看見國道,但從國道似乎看不見我們身處的這條道路,仿佛它完全不存在。我們看著來往的車輛,曉悟了這個道理。
向前走了一小段路後,我們再度佇足。
因為道路前方如海市蜃樓般搖曳的景象中,出現一個紅色物體。
紅色物體微微上下飄動,朝我們而來。
我與和樹靠向路旁。這裏無處可容藏身。
從前方逐步逼近的物體,身影愈來愈清晰。
是一群撐著紅傘、身穿和服的女子,共有七、八人之多。紅傘是古意盎然的油紙傘,和服則是在藍紅交錯的布料中織入金線的上等材質。她們頭上頂著發髻,臉撲白粉。
走在前頭的女子低頭行了一禮後,從我們身旁走過,她身後的女子們也個個仿效她的動作。
她們好似在風中飛舞般,拉著近乎悲鳴的尾音,從我們麵前走過。
時間上隻有幾秒長度,感覺猶如特快車從車站月台上呼嘯而過似的。
我們茫然地望著她們和塵埃一同消失在道路前方。
『剛才那是妖怪。』和樹喃喃吐出這麼一句話,『大白天竟然也會出現。』
就速度來看,那確實不是人類。而且最詭異的是,她們雙腳都沒有落地。
和樹沉聲說道:
『這下我終於懂了。這裏是妖怪的道路。』
『那我們回去吧。』
『既然都走到了這裏,到小金井公園應該會比較快吧。』
我們一麵唱歌,一麵快樂地邁步前行,彼此都想讓對方以為自己並不害怕。
自從剛才遇見那群和服女子之後,我們一路上沒有再遇見任何事物了。
白日將盡。
我們兩人相對無語。
通往小金井公園的出口始終沒有出現。不,非但如此,我們就連離開這條道路的岔路也遍尋不著。
和樹口中再度冒出同樣的台詞。
『喂,還沒到嗎?』
『我也不認得路啊!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找得到路嗎?』
『一開始說想去的人是你耶。』
最糟的情況,便是原路折返,但我們已經走了一大段路。在往回走的這段時間,會先遇上天黑。
總之,眼下隻能繼續往前走了。我注意觀察兩旁是否有小金井公園的景物,卯足了勁往前走。
『該不會錯過了吧?』
我低聲說,現在這個時刻若是抬頭仰望蒼穹,可以看見金星,但現在不是看金星的時候。
前方出現一盞燈籠和水藍色的旗子。
『那是什麼東西?』
我轉頭望向和樹。
和樹眼鏡下的雙眼眯成一道細縫。他的鼻子曬得有點泛紅。
『有人在那裏。』
那是一家茶館,店內氣氛讓人聯想起海邊休閑小屋,店門外擺放著木製桌椅,旗子上寫著鬥大的『冰』字。有一名長發飄逸、身穿牛仔褲的男子,獨自一人喝著飲料。店裏隻有他一名客人。
我們兩人瞪大眼睛。因為走了這麼久,這是第一棟麵向路麵的房子。
也許這間房子的正麵玄關是朝著普通住宅街的道路,但它的後院卻麵向這條秘密小徑開店。
我們走近後,那名穿著牛仔褲、長發披肩、膚色黝黑的青年,轉頭麵向我們。
『請問一下。』我開口和他說話,『我們是否已經錯過小金井公園了?』
穿著牛仔褲的青年眨了眨眼。
『咦?小金井公園?我不知道耶。你等一下,我問問看。』
他朝店內大聲喚道:
『喂~有個孩子跑來問小金井公園在哪裏哦。』
一名身穿無袖汗衫的中年男子從店內走出。一身精壯體格的他看了我們一眼,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他沒回答我關於小金井公園的事,反倒開口問我問題。
『你們是打哪兒來的?』
我告訴他,我們是從武藏野市的一處樹籬走進這條道路。
『稻荷神社後麵是吧?你們走了好長一段路啊。』
我點頭微笑以對。在這樣一問一答的時間裏,太陽正逐漸下山。我感到心焦無比。
穿著無袖汗衫的中年男子長歎一聲。
『你們是人類的孩子對吧?』
雖是個奇怪的問題,但我仍舊回答一聲『是的』。
『小金井公園早就錯過了。不過,通往小金井公園的路,隻有當那裏櫻花盛開的時節才會開啟,但一般人還是同樣無法通行哦。真傷腦筋呀。』
站在我身後的和樹開口說道:
『可以向您借個電話嗎?』
中年男子並不答話,他雙手盤胸注視著我們。
『我會付錢的。』
中年男子搔了搔頭,接著開始向我們說明。
你們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其實你們現在的處境有點麻煩。
這條路是老早以前便已存在於日本的一條特別道路。雖然如今兩旁蓋滿了房舍,但它原本位於雜樹林裏,是諸神專用的道路。你們剛才走來的時候,應該有看到兩旁高大的樹木吧?
聽好了,或許你們有些誤會,但這條道路上有些地方是絕不容你們誤闖的。你說你們是從稻荷神社後麵那戶人家的樹籬進入這裏的?
真是的,竟然有這種事。
隻有極少數人可以在這條路上通行,例如擁有多年道行的僧人、或是身上流有特殊血脈的人。盡管國家因戰爭而四分五裂,四處設下關卡,這些人仍然可以在這條路上暢行無阻。它就是這麼便利的秘密街道。
但就你們而言,可就不是這麼回事了。
這不是你們可以使用的道路。
『真是非常對不起,我們保證以後不會再擅闖了。』
和樹插話道。
『我話還沒講完。』中年男子板起臉孔。
我用手肘輕輕撞一下和樹。此刻最重要的,便是別惹這位大叔生氣。
『不過話說回來,我都不知道武藏野市有「破洞」。』
那名坐在椅子上、一直聆聽我們交談的青年,向中年男子說道。
中年男子轉為麵向那名青年。
『大約三十年前,那一帶也曾經有一處入口。後來入口隨著時光流逝而逐漸封閉。隻要放著不去管它,應該馬上便會封閉才對。真沒想到他們竟然能從那裏進來。』
夕陽餘暉傾照,地上布滿陰暗的樹影。
中年男子隔了一會兒才又接話。
『也許你們現在心裏想著……隻要走進這家店,從另一頭的玄關離開,便可來到鋪有柏油的一般道路。如此一來,便能想辦法搭電車或是公車返家了。』
我點頭。他幾乎完全說中我的想法。如果可以,我甚至想先向他借個電話,因為眼看已來不及趕回家吃晚飯,而且父母也會替我擔心。
『這裏沒有電話。而且我也不能幫你們這個忙。你們不能這麼做,因為這是非常危險的。這種行為就像是搭錯電車而從窗口往外跳一樣,弄不好可能還會送命呢。』
我大為震驚。
他為什麼這麼壞心?雖然我心裏有這樣的念頭,但這位大叔說的話,也有可能句句屬實。
我在進入這條道路時,曾感到頭痛欲裂,而且也看到了平空消失於林中的車輛。
這條古道有某種特殊的力量,此事毋庸置疑。
這位大叔隻是道出自古以來人們所遵循的規矩,無視其規矩、自行擅闖的人是我們。
青年又再插話道:
『大叔,你把他們嚇壞了,如果搭錯電車,隻要下一站下車就行了,不是嗎?』
中年男子轉頭望向那名青年。
青年對我們說:
『小弟弟,你們聽好了。也許你們聽得一頭霧水,但這位大叔絕對沒騙你們。要離開這條路,一定得從特定的出口通過才行,也就是從正式的出口離開。』
我們點頭回應。
『順著這條路直直往前走,在竹林裏會有個出口。不過那是條狹窄的岔路,不易辨識。隻要能從那裏離開,應該就沒問題了。』
中年男子從旁補上一句。
『那裏是日野市,得走上不少時間哦。』
日野市!我從未騎腳踏車到過那裏。要走到日野市的竹林至少也得再花上兩小時,或許更久。事情愈來愈麻煩了。管它是不是違反規矩,你快點打電話到我家,叫我父母過來接我!
我心裏這麼想,但就是說不出口。
中年男子搖著頭,一臉無奈的神情,再度回到店內。看來,他將說話的機會讓給那名青年了。
我一直等待青年開口,但他卻始終不發一言。
難不成他要說的話已經說完?
往前方的道路望去,已是暮色蒼茫。
從此刻起,要在這條有妖怪出沒的道路走上好幾公裏,甚至好幾個小時,才能抵達日野市的竹林嗎?
天色如此昏暗,能否走到還是個問題。這裏明明就有妖怪,而且還在大白天出沒。
我與和樹麵麵相覷,心裏直想哭。
中年男子雙手各端著一隻杯子,朝我們走來。
『喏,喝水。』
我們接過杯子,將冷水一飲而盡,並向他道謝。幹渴的喉嚨因歡喜而震顫。
『你們今晚在這裏住一晚如何?』
青年開口問道:
『我想你們也很清楚,兩個孩子在夜裏趕路,有多麼危險。大叔,這兩個孩子的住宿費,由我來出。』
『不用了。』中年男子眉頭微蹙,露出一張苦瓜臉,『沒辦法,就算是免費特別招待吧。』
看來,這家茶館還兼提供住宿。
在茶館裏度過的那一晚,是我人生中最特別的一夜,永生難忘。
我們和那名青年一起在擺設於路中的餐桌上共享晚餐。他請我們吃牛井。由於走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早已兩腳酸麻。
雖然在意家人是否會替我擔心,但我家離此地並不遠,步行便可走到。十二歲的夏天,私自在外頭過夜——這樣的經驗也不壞。我決定用這樣的心情來看待。
決定在這裏過夜後,心情輕鬆不少。
我們一麵用餐,一麵詢問青年在此處做什麼。
『我?我是一名旅人。』
我大感詫異,青年見狀,靦腆地搔著頭傻笑。
『我藉著這條古道四處遊山玩水。』
『古道?』
『就是這條道路啊。它有各種稱呼,例如古道、鬼道、死者之道、靈道、樹影之道、神行之道。』
和樹問他家住哪裏。
『問我住哪兒是吧,』青年的表情略顯陰沉,『也許是在能登一帶,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於是我們便不再細問他的出身。我們兩個小學生對地理所知不多,提到石川縣的能登,腦中浮現的印象,就隻是一個似曾聽聞的遠方地名。
我接著問道:
『請問這條古道是從哪裏開始,到哪裏結束?』
『到哪兒結束?』
青年側著頭,仿佛對我的問題感到不解,接著他又告訴我們一些關於古道的事。
我們原本一直以為古道是從武藏野市起始的單一道路。但是聽青年描述,不論從哪一邊走,隻要走上一段路,途中便會分歧。沿著古道往前走,它會不斷在各地分歧,像迷宮一樣通往日本各地,當中有些通道,甚至能通往其他一般道路絕對無法抵達的窮鄉僻壤。
它沒有終點,一直無限延伸。
『隻要你選擇其中一邊,就到不了另一邊。就是這麼回事。但我畢生的目標,就是將古道整個記在腦中,踏遍所有的道路。不過,這應該算是個無厘頭的夢想吧。據說某個地方藏有記載古道全貌的地圖,倘若傳聞屬實,那可是個價值連城的寶貝呢。』
和這名青年聊天的同時,我對他產生了好感。很少有大人會像他一樣,以輕鬆的態度和我們聊天,而不是把我們當小孩子看或是擺出一副臭架子。我沒問他的年紀,但看起來應該是介於十八到二十五歲之間。
我們三人在聊天時,一些在暗夜中遊蕩的異形妖怪從餐桌前走過。一個頂著顆巨大腦袋、滿麵通紅的男子,拖著一頭下顎長滿牙的長毛牛。
『別盯著他們看。』青年壓低聲音警告,『小心被對方給纏上。』
還有一群提著燈籠的骷髏從一旁走過。這群骷髏身上衣衫襤褸,逕自從茶館旁經過,連看也不看一眼。他們有他們的路要走,從何而來,欲往何方,這名青年也一無所悉。
我們在前往茶館的房間前,詢問這名青年的名字。
他說他名叫『煉』。
煉在聽我們報上姓名後,答應明天要和我們一起前往日野市的竹林。
那位大叔帶我們走進位於茶館二樓、一間六張榻榻米大的和室房。
從店內樓梯上二樓時,我試著查看店裏有沒有麵向古道另一側的門窗,也就是麵向我們原本世界的門窗,但始終遍尋不著。不知是真的沒有,還是被刻意隱藏起來了。
地板上已鋪好棉被,從陽台可以望見古道的夜色。我與和樹關掉房內的電燈後,遲遲無法入眠,於是便隔著窗戶望向幽暗的道路,替那些不時從路上走過,來路不明的妖怪取名字,以此消遺。
和樹嗬嗬地笑著,輕聲對我說:『對麵來了一個無臉妖。』
『晚安啊,無臉妖。』
『糟糕,無臉妖看到我們了,快躲起來!』
3
隔天清晨,我們向茶館老板道謝,和煉一起朝日野市的竹林而去。煉一直是駕著水牛車展開旅行。他讓這隻全身覆滿黑毛、頭上長著一對大角的水牛,拉著這輛活像拖板車的車台。
黃土路麵配上水牛車,顯得極為相襯。當然了,古道上自然不會有加油站。
『過中午應該就可抵達。』
煉拉著水牛車往前走,我們走在他身旁。
和樹走著走著,以開玩笑的口吻指著一旁的磚牆說道:
『如果越過那麵牆,就近多了。』
我皺起眉頭。
『不是說過了嗎?不可以這麼做。昨天說的話你有沒有在聽啊?你的理解力還真不是普通的差耶。煉大哥,你說是吧?』
煉停下腳步。
『與其說不可以這麼做,倒不如說是辦不到。你去試試看吧。』
我爬上磚牆,看見一戶人家平凡無奇的庭園。草坪上有座空的狗屋和一輛三輪車。這幕景象雖然近在咫尺,但卻感受不出一絲真實。
我察覺古道與外麵的世界,其光線照射的情形似乎有所不同。而且對麵的聲音、氣味、空氣的流動,都無法往古道裏傳遞。
就像隔著玻璃看水族館裏的水槽一樣。內與外,這裏和對麵,是彼此區隔的不同世界。
我靜靜站在那道肉眼看不見的障壁前,覺得太陽穴一帶開始陣陣刺痛。一股死亡的預感沿著背脊往上竄,就像站在深不見底的巨大裂縫旁,皮膚所傳來的感覺。
我覺得毛骨悚然,就此爬下圍牆。
我讓和樹也依樣畫葫蘆,他往外頭凝望了半晌,驟然發出一聲悲鳴。
『哎,沒辦法,到不了對麵。』我們認同這樣的結果。
『想必你們也不知道這個吧。』
煉撿起路旁的枯枝,讓我們看過之後,一把丟向圍牆對麵的人家。
枯枝在圍牆上空赫然停住。
約間隔一秒後,枯枝反向彈回。
我們覺得很有趣,也跟著嚐試,結果完全一樣。
『這條古道裏的東西,沒有一樣可以帶離此地。就算想要帶顆石頭回去做紀念,也同樣辦不到,這點你們要牢記在心。』
『那照片呢?』
『不知道。雖然沒試過,但想必是拍不出任何東西吧。』
走沒幾步,和樹接著問:
『煉大哥,請教一下。昨天茶館那位大叔說過,入口會隨著時光流逝而逐漸封閉,這是什麼意思?』
『因為最近出入的人減少,所以一些不必要的入口會逐漸封閉。不過這樣也好,要是進來一些奇怪的家夥,可就傷腦筋了。』
『那麼,日野市的竹林入口呢?』
『我想那裏應該是沒問題。不過,再過幾年也許也會封閉。』
和樹陡然停下腳步。
我和煉回頭望向他。
『快走啊。』我如此喚道。
和樹搖了搖頭。
『我不想回去。』
『為什麼?』
『難得來到這個地方,我想在這裏多待一會兒。你不覺得就這樣回去很可惜嗎?』
我實在無法領略和樹的心思。
我心想——他在胡說些什麼啊,這一路上不是已經充滿冒險了嗎?
『總之,今天就先回去吧。父母也會為我們擔心啊。』
『一點都沒錯。』煉也在一旁幫腔。
和樹心不甘情不願地往前走。
『等我們長大以後再來吧。』
我鼓舞著和樹。其實這有點令我有點意外,我一直以為和樹比我還要想回家。
『一定要再來哦。』
『等我們兩人升上高中後,打工存錢,到時候再回到這裏,看走到哪兒,就住到哪兒。』
雖是為了鼓舞和樹才想到要這麼說,但仔細一想,這或許是個頗為迷人的計劃。
『可是,到時候入口就消失了。』
『放心吧,煉大哥知道有哪些入口可以撐到那時候。對吧?』
『嗯?』煉接下突然拋來的話題,抬頭望著天空,『沒錯,道別時我會告訴你們的。京都鞍馬山應該有個大型入口,通往熊野神社參拜道路的森林裏應該也有一處。』
『煉大哥,要是我們幾年後再度到這條古道旅行,能再遇見你吧?』
『嗯,有可能。』煉如此應道,莞爾一笑,『到時候你們再請我吃飯吧。』4
事後回想起來,真可說是禍從天降。如果那名男子沒現身的話,後續必定會有迥然不同的發展。
前方迎麵走來一名旅人。
煉將水牛車停下。
他以緊張的神情低語。
『糟糕了。』
前方走來的旅人一看到煉,也隨之停步。
兩人隔著約莫十五公尺的距離相互瞪視。
從外表看來,那名男子的年紀約莫三十五歲上下。一身休閑服搭休閑褲,背上背著一隻背包,感覺就像是一位休假的上班族。他的身軀龐大,但分不清是肌肉還是脂肪。
『咦?』
男子睜大眼睛,發出這聲驚呼,感覺有點刻意。
『小森。』煉眯起雙眼。
『前輩!上次謝謝你啦。好久不見了呢,真是巧遇,咦,你怎麼會帶著兩個孩子?』
煉冷言道:
『用不著你管。』
『我說前輩。你要是不還錢,我可傷腦筋啊。』
我不清楚煉和這名男子之間的關係。雖然對方稱呼煉為前輩,但到底是哪方麵的前輩,我一無所知。就年紀來看,男子似乎比煉大上幾歲。
這位名叫小森的男子向我們招手。
『小弟弟,到我這邊來。』
我望著煉。煉向我搖頭。
小森再度向我們招手。
『快點來,那個男人不是人類,你們被騙了,他差點就把你們都給殺了。快點過來。前輩,你說是吧?』
我再度抬頭望向煉。
煉以冷峻的神情凝睇著小森,同時低聲對我們說:
『別去。你們要是過去,會被他殺害的。』
『對對對,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就讓這兩個孩子自己決定吧。別看我這副模樣,我可是一名刑警呢,這家夥是名通緝犯。好在讓我趕上,這下你們安全了。來,過來我這邊吧。』
『小森,你別太過分。』
我望向和樹。和樹與我四目交接,以眼神向我詢問。
該怎麼辦?
我展開思索。
這問題根本想都不用想。如果問我該相信誰,比起這位半路殺出的程咬金,我當然選擇相信煉。我麵向和樹,朝煉努了努下巴。
和樹向小森道:
『大叔,請出示你的警察證件。』
小森暗啐一聲,放下背包,翻找裏頭的物品。
隔了一會兒,我們才明白他取出了一把手槍。莫非他想用手槍來代替證件,向我們證明他是刑警嗎?正當我如此思忖時,小森已將槍口對準我們。
煉一把握住車台上的柴刀,飛身躍向一旁,幾乎同一時間,小森扣下手中扳機。
耳邊傳來一聲轟然巨響。
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
煉快步欺近小森,順手擲出手中柴刀。這時小森大叫一聲,再度開了兩槍。子彈沒有擊中煉,煉丟出的柴刀從小森的肩膀彈開,掉落地麵。
煉撲向小森,將他按倒在地,整個人騎在他身上。煉扯下小森的手槍,拋向一旁。
『把我的柴刀拿來。』
煉大聲喊道,所以我急忙撿起地上那把柴刀,交到壓製住小森的煉手中。
煉將刀鋒抵住小森的頸項。
『小森,你就這麼注意我嗎?你到處打聽我的事,我早已聽說。也聽說你在外頭的生活過得並不好。』
小森眼神四處亂飄,嘴角掛著一抹淺笑。那並非是目中無人的笑臉,從那張笑臉可以看出,他正在心裏盤算,看能否以一句『我是開玩笑的,你就當作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吧』來化解眼前的僵局。
『看來我殺不了你呢。隻是試試看而已啦。我明白了,放開我吧。』但煉並沒有放開他,小森又再重複一遞:『好了啦,我明白,以後再也不會在你麵前出現,在這裏給你賠罪,這樣總行了吧?』
場麵好不容易才控製住,我離開現場,找尋和樹的蹤影。
隻見和樹倒臥在水牛車的台架下,身上的襯衫染血。定睛一看,襯衫的腹部一帶有個破洞。他的黑框眼鏡早不知飛向何處。
我扶起和樹。
他一度想站起身,但卻雙腳一軟,跪坐地上,他臉上麵無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