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前,他從未見過如此恢弘壯麗的火燒雲。那畫麵是那般懾人魂魄,以至入目三分,自此一生不能忘。
那晚,他看見昔日被他稱作“家”的地方,瞬息間燃起熊熊大火。
通天的豔光下,他彷佛從人間直墮煉獄。麵前灼燙的火苗,刺目如厲鬼的豔舌,焚天舐地,吞吐萬物。而他目之所及,天地間皆是血紅一片——那紅色濃豔而妖嬈,彷佛一朵從地獄開出的巨大紅蓮,將他眼前的世界重重籠罩,直映得那雙黑瞳也染上血色。
真美啊!
他簡直要忍不住出聲讚歎。
不為別的,隻因眼前的畫麵是那樣的美麗——美得悲壯,美得慘烈,美得他眼淚都要生生落下來。
隻是這淚水還未濺入塵土,他已經先咧嘴而笑。
此時此刻,他站在葬送了整個家族的火海前,身旁躺著已經失去了意識的表哥——這個並不比自己大多少的少年平時性情溫和,就像塊會行走的木頭,卻在剛剛,當那些恐怖如飛雨的箭簇在他們身邊狠狠砸落時,連眼都不眨,一聲不吭,發瘋了一般死死地把自己護在懷裏,卻把後背無遮無攔地暴露在外。
表哥就這樣保持著這個姿勢擁著他逃跑,直到最後在他的肩頭昏死過去。
他低下頭,看著已經完全昏厥過去的少年身上留下的那些猙獰的傷口——箭簇拔出後,通紅的血液就像廉價的水般從翻開的皮肉裏無聲無息地流淌出來,很快便浸透了少年單薄的衣裳。
而身後一牆之隔,淒厲又絕望的慘叫聲如海潮轟鳴,直直地灌入他的耳中。那一聲一聲的呼喊,就像刀子一樣在人心頭上狠狠刮過,恨不能剮下幾斤血肉。
如此處境,如此所視所聞所感,他卻咧嘴而笑。甚而,大笑起來。
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明明置身在這人間煉獄之中,他卻笑得肆無忌憚,開懷又恣意。
烈焰之下,無人看到,仰天大笑的男童唇紅如泣血,齒白如噬骨,一雙丹鳳眼眼尾高吊,浴著血海火光閃現出灼人的光華。一時間,竟宛若羅刹降世,惡鬼附身。
男孩兒笑得全身顫抖,連腰都直不起來,隻得捂著肚子低下身去。
等他終於停止了大笑,再次直起身時,臉上隻留下淚水幹涸後的印跡。
他不再理會從身後不斷傳來的慘叫聲,甚至也不再去看那滔天的火勢,隻是沉默地再次彎下腰,將身旁已陷入昏迷的少年艱難地背上了身。
“天地為證,”他看見瘦小的自己轉過身,背對著那熊熊大火,一字一頓地說出了那句日後他在心底重複千百遍的誓言,“我文玦在此立誓:我文家今日所遭受的一切不幸,他日,我定會加倍奉還。文家今日所死的每一條人命,所流的每一滴鮮血,我都會讓那群畜生一點一滴地償還回來。文玦就算從此墮入阿鼻地獄化身厲鬼永世不得超脫,也必報此仇,屠盡仇人!”
昏暗的小巷中,他一腳深一腳淺地向未知的前方走去,嘴裏還在喃喃地重複著這黑暗的誓言,彷佛在將憎恨的詛咒徹底揉進自己的骨血。
畫麵一蕩,夢向心底更深處的隱秘滑去……
漫天的大雪裏,他負手背門而立。
身上隻穿著一件薄薄的單衣,他卻根本無心冷暖。
眼前站著的依然是曾經那個熟悉的少年。偌大的白色世界,此刻似乎隻餘他們二人,孤零而畸落。
他呼出一口氣,看著白色的煙霧在眼前渺渺升起,彷佛是被凍結在空氣中的孤魂,嗚咽而去。
他抬起頭,看向對方的眼睛。那雙眼睛還是如記憶裏那般沉著而又溫和,雖此刻滿是擔憂,卻仍不失溫潤。看著這樣一雙溫暖的眼睛,他心底竟升起一絲莫名的煩躁。
“小玦,”看見他在失神,對麵的少年出聲喚道——以前他也總是這般叫著自己,隻是那時文家還沒有亡,他們還不是四處逃亡的孤兒。
“我們離開這吧,小玦,”少年認真道,“你也看見了,那男人隨手便奪人性命,甚至連老人婦孺也不放過,出手如此狠辣,肯定不是什麼好人。雖然他說要收你為徒,但難保他不是存了歹意。我們與其與這樣的壞人同行,整日提心吊膽,不如早點脫身,另做打算。我知道小玦你是想學武報仇,可天下名門正派眾多,肯定還有其他高人願意收留我們的。那男人的身邊絕非我們久留之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