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我隻在病床上待了兩天就出院。我穿著睡衣提了出診包,拄著拐杖努力地走出玄關,坐著一郎的賓士回到奈津川家。三郎在家裏等我,除了他之外,此刻在奈津川家的還有丸熊、理保子、最近才雇用的幫傭杉田和江、丸熊的秘書加藤智、一郎的秘書長穀川克之、丸熊的後援會長三天村英宜等九個人。
丸熊、加藤、長穀川和三田村是為了針對下次選舉進行討論才剛好在家。理保子本來在醫院陪媽,為了幫忙家事才跟我們一起坐一郎的賓士回家。杉田和江和理保子兩個人替我們準備了遲來的午餐,時間是中午十二點半,三郎把我和一郎帶到三角倉庫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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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一時間,野崎博司出現在奈津川家門口。沒有人看到他是怎麼出現的,他頂著一頭亂發,衣服也髒兮兮的。他腳上沒穿鞋,打著赤腳手上拿了一把菜刀,那就是刺了魯巴巴=番場潤二郎二十一刀的菜刀。刀上的血已經洗幹淨了,野崎博司全身燃起複仇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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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倉庫裏,除了次男之外,奈津川兄弟都到齊了。這裏是那位次男的別墅,倉庫裏又暗又冷,我們三個都穿上了大衣。倉庫裏頭櫃子跟櫃子之間的空間很狹窄。我穿著厚重的衣服、拄著拐杖,實在很難走動。我為什麼得關在這種鬼地方呢?這兩天來三郎在這個狹窄而陰暗的空間都在想些什麼?其實我大概猜得到三郎要跟我們說什麼,他一定是發現了二郎逃脫的路徑,三郎窩在這個黑暗的倉庫裏,並不光隻是在哀悼魯巴巴之死,也在調查二郎當初是如何逃脫這個如密室般的三角倉庫。現在終於找到逃脫方式了,所以才召集我們兄弟過來,三郎手中的資料夾裏頭一定裝有他找到的答案。OK,這也好,快開始說明吧!
倉庫的天花板吊著一個電燈泡。三郎站在電燈泡下方,以意想不到的話語開始了他的解說:「我解開大丸死亡之謎了。」
「大丸的死因?」我說:「喂喂,三郎,祖父的死沒有什麼好探究的吧?那不是單純的自殺嗎?」
「你錯了,四郎。」三郎說。他的兩頰凹陷,眼光異常銳利,在昏暗的倉庫裏看起來有些像個幽靈。「他不是自殺,是被人殺害的。」
「被殺?」他在說什麼?「有什麼證據?」
「我也找到證據了。」三郎邊說邊走進一個櫃子,指向櫃子中間抽屜的邊緣。「就是這個。」
我走過去彎腰俯視,看到黑色的汙漬。「這是什麼?」
「這是大丸的糞便。」三郎說:「不是聽說他自殺的時候,大小便都跑出來了嗎?這就是了。」
「什麼?好髒!」
「你再看這個。」三郎指向旁邊一個櫃子的背麵。
我拄著兩根拐杖一拐一拐地移動,去看三郎指的地方,那裏也有同樣的黑色汙漬。「這個也是啊?真髒!」
「還有這裏。」三郎又指著後方的櫃子。我又努力一拐一拐往那邊走,拐杖撞擊在地上發出砰砰的聲音,那裏的確也有黑色的汙漬。
「髒死了!怎麼沒清幹淨啊?」我說完又想到:「怪不得以前倉庫裏有時候會有一股大便味。原來就是這個臭味——雖然現在好像已經沒有味道了。」
「你不覺得奇怪嗎?四郎。」
「有什麼奇怪?哦,你是說他們為什麼不把大便清幹淨嗎?」
「不是。我是說,為什麼大丸排出來的糞便會像這樣分散在各處。」
「原來如此。」Igotyourpoint!「我從剛剛到現在至少走了五公尺的距離了。」
「沒錯,你走的路徑就是這個距離。」三郎說完從手中的資料夾拿出一張紙並將它展開,這是倉庫的平麵圖。一個正三角形,平麵圖還畫了倉庫中間的櫃子。大丸大便所在之處以不同的顏色做記號——不是用咖啡色,而是用綠色。
「然後呢?」我說:這隻說明了大丸在自殺之間到處亂大便不是嗎?」
三郎睜大眼睛看著我。「原來如此,我倒沒有這麼想過。不過應該不可能吧,誰會在自殺之前做那種事啊?」
「你如果真的想知道,等你把想法都說出來之後我再告訴你。」到那時候我應該可以想出一個解釋方式吧。
「好吧,仔細聽好了。一般來說會得出的結論是:大丸在自殺之後屍體被移動過了。」
「怎麼可能。」我說:「大丸死掉之後這個倉庫仍舊是鎖著的,沒有人進得來呀。」
「沒錯。」三郎指著我說:「正如你所說,換句話說這個倉庫其實就是一個密室。但是從大便的痕跡來看,大丸的屍體確實被移動過了,不然不可能像這樣到處都是大便。而大便痕跡不是在地上而是在櫃子的抽屜上,證明大丸的屍體是在半空中移動的,你說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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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崎博司手拿著菜刀繞了奈津川家一圈,但因為外牆高度太高了,最後隻好又回到門口。接著他走進門,將菜刀從柵門空隙賽道另一頭之後,開始爬上柵門。住在隔壁的高中生山際廣公從自家二樓看到野崎博司爬上柵門,但山際並沒有看到野崎將菜刀塞進去的那一幕,一次不知道他身懷凶器。山際廣公發現可以人物之後立刻衝下樓梯,跑到外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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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大便的痕跡可以得知大丸是如何在半空中移動的。」三郎很篤定地說。他把平麵圖攤在地板上,並從大便標誌往倉庫中央的柱子畫上了三條線。
「你們看,這樣畫出來的三條線長度都一樣,也就是說它們跟柱子的距離都一樣。還有,你們看這邊。」
三郎站了起來,把我跟一郎帶到一根橫梁底下指著梁木說:「你看,四郎。」
幹嘛叫我到處走來走去啊?拿著拐杖走路很麻煩耶。我又一拐一拐地走過去往上看,梁木中間的部分有縱向的溝痕,我之前完全不知道那上頭有這樣的痕跡。
「你應該沒看過吧,那是大丸吊死時繩子留下來的痕跡。」
「真的假的?好惡!」我又問一郎:「你知道有這個痕跡留下來嗎?」
「我知道。」一郎說。
「二郎呢?」
「二郎也知道。」
「哇塞,這樣他還能稱這裏是別墅啊?」接著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丸熊也知道嗎?」
「那當然。」
我感到很不舒服。「真差勁,那家夥簡直不是人!」
一郎和三郎都沉默不語。
「接下來,把這個位置也標在圖上,就是這裏。」三郎邊說邊在圖上畫了一個新的圓點。「你們看,這個點跟柱子的距離也和大便跟柱子的距離相同。」
「等下來。」我說:「這根本就是你隨便亂畫的吧,根本不夠精密。」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三郎說:「那麼我們就來做精密的測量吧。」他站起來,從褲子裏取出卷尺。準備還真周到啊!
三郎叫我拿著卷尺,他自己則拿著卷尺的前端走到柱子那兒,一郎和我靜觀三郎的一舉一動。卷尺被拉長,延伸到柱子那裏,拿著拐杖的我即使要蹲下來也要花好大的功夫:「嘿咻!」我蹲下去把卷尺放在地上。抬頭看,橫梁上的繩子痕跡就在正上方,我又看了一下手邊的卷尺:四公尺五十四公分。「好,四郎,你走到旁邊大便痕跡那裏。」我拄著拐杖一拐一拐地走過去:四公尺五十七公分。接著我又一拐一拐地走到下一個大便痕跡處:四公尺五十七公分。接著再一拐一拐到第三個大便痕跡處:四公尺五十五公分,好吧。
「你沒話說了吧。」三郎說:「大丸吊在上頭,以柱子為中心保持四公尺五十公分左右的距離繞了一圈。」
我收起卷尺,聽到三郎這麼說:
「也就是說,大丸的屍體曾跟這個三角倉庫的天花板一同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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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三郎果真實際轉動天花板給我們看。他按下藏在牆壁角落裏的按鈕,隻聽見一陣誇張的轟隆轟隆聲,抬頭一看整個天花板都看是緩緩地轉動,倉庫中央的柱子也連帶一起轉動,也就是說,這個柱子跟天花板的結構就像一個巨大的三角形陽傘。旁邊的牆壁隻是圍著陽傘下方的三角形空間,並沒有真正接連到天花板上。當天花板開始轉動,牆壁跟天花板之間就形成三角型的空隙,外頭的陽光便從空隙射進來。倉庫裏突然變得明亮起來,我感覺自己像身處在一個幽浮裏頭,從沒有看過這樣的光景。「哇塞。」我不禁佩服地讚歎:「原來還有這麼厲害的機關。」
一郎似乎也感到很驚訝,抬頭望著緩緩旋轉的天花板張大了嘴說:「哦哦,真不得了。」
我聽到天花板發出的轟隆轟隆聲,除了對天花板的機關感到驚訝,也開始擔心丸熊會發現三角倉庫這邊的騷動跑過來。到時候又會發生麻煩事了,這個念頭讓我感到很煩,我最受不了在這個三角倉庫發生糾紛。
三郎說:「二郎就是從這個空隙跑出去的。還有啥了大丸偽裝成自殺的凶手,也同樣是從這裏逃跑的。」
什麼?「你怎麼知道!」我說:「就算你找到這個機關,也不能證明這曾被利用在殺人上啊。」
「你過來,四郎。」三郎對我招手。「證據就在這裏。」
天花板仍然轟隆轟隆地在轉動,吵死了。「一郎,快把這個停下來。」我擺脫一郎。他走過去關上開關,天花板就在還沒和牆壁吻合的狀態下停了下來。
「喔,這個角度剛剛好。」三郎說的話真讓人摸不透。
「當初為什麼會涉及這樣的機關呢?」一郎說。
「哥,這是漢斯弄的。」三郎說:「從這裏就可以知道漢斯是什麼人了。」
「什麼意思?」
「這個倉庫就等於漢斯的一張巨大名片。這是一種表現自己的手法,漢斯想要藉著這個倉庫告訴大家他到底是誰。不,正確地說,是想要告訴駕駛著戰鬥機飛過上空的同盟國軍隊,總之他當時大概正在觀察時機,想要在關鍵的時刻公開自己到底是什麼人,不過當然也有可能其實不打算讓任何人看到。」
「什麼意思?」
「他是猶太人。」
「什麼?」一郎呆了一下。「喔,原來如此。」
三角形的屋頂此刻正好轉了一百八十度停下來。這時如果湊個倉庫上空往下看,會看到兩個顛倒的三角形疊在一起,形成猶太人的象徽付好——大衛之星。原來如此,真無聊。
「還有更讓人驚訝的呢!」三郎把事先準備好的梯子拿到南側的牆邊立起來,自己先爬上去,從天花板跟牆壁之間的空隙探出頭,並叫我跟上去。
「四郎,你上來!證據就在這裏。」真麻煩。我吐了吐舌頭,把拐杖放在地板上,從梯子的另一端爬上去,我也把頭從天花板跟牆壁之間伸出去。外頭是晴天,天氣真的很好,好到讓人張不開眼睛。今年的雪到底跑到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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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崎博司那雙沾滿泥土的臧嬌踏上了奈津川家的玄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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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郎,你看。」三郎指著牆上。
為了讓天花板能夠順暢地旋轉,天花板跟牆壁之間有很細微的縫隙,縫隙裏當然堆滿了六十年的塵埃,但三郎手指之處的塵埃明顯比其他地方少很多。「這裏的灰塵被擦掉了。」三郎說:「二郎就是從這裏經過的。」灰塵較少的地方有暗紅色的痕跡,這是血跡嗎?二郎在那個可怕的夜晚被丸熊揍到快死了,渾身是血。這就是那是的血跡嗎?這是二郎的血?「二郎就是從這裏逃出倉庫,逃離奈津川家。」
真的嗎?
「接下來到那邊。」三郎說完叫我爬下梯子,並把梯子拿到西側的牆邊。我又從地上撿起拐杖一拐一拐跟過去,再度和三郎一起爬上梯子,看他指給我看的地方。這裏也有一處灰塵較少,但是差別並不大。雖然此處的灰塵跟旁邊比起來明顯地較少,但也還算是堆了厚厚的一層灰塵。三郎說:「這是四十年前的痕跡,所以看不太出來。不過殺害打完偽裝成自殺的凶手就是從這裏逃出倉庫的。」
「犯人是誰?」我問:「他應該事前就知道這個倉庫的機關吧。難道是建築木工?或是水泥工?」
「根據我的推測,」三郎說:「應該是爸,大丸是爸殺的。」
我想到二郎對丸熊做的指控:「是你殺死祖父的!」
我又想到龍子最後的話:「啊!大丸!你到底是被誰殺的!」
「三郎,你別亂說。」我時候:「你為什麼肯定爸是凶手?」三郎邊從梯子爬下。「大丸也是政治家,他應該有很多敵人吧。」
「四郎,老爸就跟二郎一樣。」三郎站在地板上抬頭看著我,說了一句意料不到的話。
「什麼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老爸跟二郎一樣,二郎跟老爸一樣。」
「你到底要說什麼?」
「下來吧,四郎。」三郎對我揮手。「給你看一個好東西。」
「什麼東西?」我緩緩地爬下梯子。當你腳上打著石膏,下梯子會比爬梯子更困難。我終於回到地麵上,再度撿起拐杖走到三郎旁邊,他彎下腰指著牆壁的角落。
「我昨天發現這個。」三郎說。
牆壁被削下薄薄的一片。裏頭還有另一麵牆,上頭刻著幾個字。
「大丸罪該萬死」
「這是什麼?」
「你看,這裏大概也可以找到一樣的文字。」三郎拿出大概也是事先準備好的鑿子開始削別處的牆壁。牆壁表麵意想不到地脆弱,他才刮了幾下,牆壁立刻開始剝落,底下又有文字:「吾父應當遭天誅地滅。」這是什麼意思?
三郎說:「這是我們老爸留下來的文字。四郎,老爸其實也很痛恨大丸,就像二郎痛恨老爸那樣。」
丸熊殺了大丸?
大丸死時丸熊才二十五歲。很年輕,比現在的我們還年輕。
丸熊殺了大丸?
這就是為什麼丸熊會畏懼這個三角倉庫,這就是為什麼他會害怕叛逆的二郎。對丸熊而言,二郎就像是年輕時候的自己,丸熊則和大丸一樣,丸熊害怕曆史會重演。
如果說丸熊曾受到大丸的虐待,那麼一切都說得通了。許多幼年遭受虐待的人長大之後又同樣地虐待自己的兒女,不斷重演的悲劇,我在聖地亞哥看了很多這種案例。丸熊的右手手腕無法轉動自如,丸熊臉上有傷痕,然後我又想到赤裸的丸熊軀體,他全身上下的傷痕曾讓我感到恐怖。難到這些都是大丸所施加的?「戰爭」原來是這個意思?
如果說是丸熊殺了大丸,那麼龍子陷入長期的癡呆狀態也是可以解釋的了。她大概也知道殺死丈夫的是自己的兒子,兒子與丈夫,虐待與爭執。龍子完全了解殺人的理由,也因此她並沒有責備丸熊,卻也無法接納丸熊,這是謀殺案,但龍子了解其必然性。同時丈夫的悲哀、兒子的罪行以及對罪行的理解,龍子花了二十年的時間,才終於能接受一切。
我們的家族是以悲劇串連的,暴力破壞了一切。
「真的嗎?」我問:「你的推理根本缺乏證據。」但我真的需要證據嗎?這是血緣的問題。我的血緣告訴我,三郎是正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