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消失的臭蟲(1 / 3)

不知程序員們為何自稱“碼農”,但“碼農”的確是個形象並接地氣的名字。

農民是一個偉大的職業,碼農尤是。

我從小的夢想便是成為一名夜耕日寢、全年無休,卻能自得其樂於其間的碼農。

我叫柘峰白,出生並成長在中國一個普通城市的一個普通家庭中,為了碼農的夢想,經過十多年苦讀,考入了一個普通大學的計算機專業。

然而計劃不如變化快,在四年大學生涯中,現實與夢想產生了偏差。

我是一個講道理的人。

不禁講道理,更執著於凡事尋求一個理由。

正如在中學期間,懵懂無知的我認為代數屬於人造學科,非是自然界本有的科學,想不出學習它的必要性,於是生出抗拒心理,導致我的數學成績一度一塌糊塗,直至很久之後方才有所改觀。

在大學亦是。課堂上鋪天蓋地湧來無數甚為枯燥無味的基礎理論學習,但無人告訴我為什麼成為一個碼農就一定要學習這些理論,也無人告訴我如何將這些理論應用在現下最前沿、最實用的各類計算機技術中。

抗拒與逆反心理再生,於是我選擇了自行其是。

逃學成了我每日必修之“課”。

當我拿著一塌糊塗的成績單畢業時,迎接我的,就隻能是同樣一塌糊塗的就業景況。

輾轉再三,終在即將斷炊之時,我找到了一份讓我可以勉強生活下去的工作。

接納我的是大學所在城市裏一個小有名氣的軟件公司。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原來公司看中的是我一項過硬的技能——快速打字,且知人善用地安排我擔任公司辦公室的專職打字員。

其實我在大學期間並非一無所得,甚至在某些領域還頗有成就,隻不過所取得的成就,似乎並不能成為謀生的通常手段。

而且,我不太願意依靠自己這一方麵的能力與成就來謀生。

於是我隻有蠅營狗苟地工作生活著。

為了生存而蠅營狗苟,是人生頗為無奈與悲哀的一件事。

還好,這樣的無奈與悲哀,不是我一個人在承受,這座城市的大部分人都是如此,想到這點,我心中似乎好過了些。

從另一方麵來講,我還將當前蠅營狗苟的工作生活,當作一種體驗和修行。

當真身處一個軟件公司,日日耳濡目染各種程序開發事宜時,我心頭的火焰又開始滋滋燃燒。每日除了及時完成文檔打印任務之外,我努力惡補在大學期間落下的基礎知識,並不斷向公司中那些技術精湛的程序員們學習討教,同時數次尋找機會在公司技術總監麵前展露自己初具模樣的技術能力。

皇天不負有心人,經過一段時期的努力,終於得到了技術總監的認可,我被調至開發部。

我光榮地從一名打字員晉升成為碼奴。

注意,是碼奴,而非碼農。所謂“碼奴”,是我自嘲的戲語,不過也頗能準確地反映我從事的工種,那就是所謂的“QA測試員”,說白了,就相當於工廠流水線上的質檢員,在IT公司中,水平與地位較普通的程序員為低。

作為QA測試員,我並非從事真正的程序開發,所做的乃是在程序中尋找“臭蟲”。

“臭蟲”並非指生物學意義上的蟲子,指的是計算機程序的錯誤或漏洞,英文稱之為“bug”。

尋找“臭蟲”就是去發現程序的錯誤或漏洞。

我隻負責尋找,消除“臭蟲”的工作由真正意義上的程序員負責。

“啪!”

劉靜思將一個文件夾重重摔在我的工作桌上,高聳的胸脯隨著她急促的呼吸起伏不定。

幸虧我眼疾手快,將一支被文件夾擊飛的墨水筆在空中抓住,沒有讓它傷到左近無辜的同事。

劉靜思望著我手中的墨水筆吐了吐舌頭,秀麵旋即恢複惱怒之色,嗔道:“你搞什麼名堂?這次的臭蟲報告剛一遞上去,就惹得董董實草大發雷霆,連累我也挨了一頓好批!”

劉靜思是開發部一名普通文員,才情、能力雖平淡無奇,但卻是公司知名的大美女,裙下不乏追逐之臣。

她口中的“董實草”是開發部的董主管,其真名早已被人們忘記,由於待下苛峻,因此被眾人在私下稱為“董實草”,取自朱元璋“剝皮實草”的典故,影射其性格之酷烈。

劉靜思惡狠狠地訓斥著我,直欲把在董實草處受的氣在我這裏發泄個完。

我隻得恭聆懿教。

周圍的同事紛紛向這邊引頸望來,個個麵上浮現出幸災樂禍的表情。

非是我與他們關係不好,而是由於大家都對董實草反感甚至,以至於喜聞樂見別人受到董實草的盤剝淩虐,由此可以享受一種階級隊伍不斷壯大的快感。

待劉靜思氣順了些,我笑嘻嘻地道:“大姐,你搞錯了吧,我這次的報告做得非常漂亮,董董實草絕對表揚還來不及,怎麼會對此發火?”

劉靜思圓瞪美目,大張檀口,露出聽聞荒謬絕倫之語的表情,隨即搖一搖頭,呼出一口氣道:“爛泥敷不上牆,你自己去瞧報告上的批示吧!”說罷一扭身,蹬著高跟鞋,錯行蓮步,搖曳著垂至腰際的長發,頭也不回地離去。

我初時隻是一名打字員,但老早就和包括劉靜思在內的公司裏的同事們打成一片,一是因為我性格歡脫好動,喜交朋友,二是因我形貌尚佳,為我贏得不少加分,使我在交際時更易為對方接納。不過由於職分的低微,多少還是受到過一些輕視和惋歎。相應的,在任QA測試員後,也收獲了不少褒讚與祝福。其間劉靜思倒是言語中對我最不客氣的人,而我卻欣賞她的快嘴利舌,即便她時常揶揄我“金玉其表,敗絮其中”,我卻毫不動氣,不但早已適應她略含輕視的態度,並長期謹奉文藝青年的理念,將她對自己的貶斥當做一種“宜嗔宜喜”的美來欣賞,得獲愉悅之感。

但眼下不是享受愉悅的時候,我懷著一絲奇怪與不忿,拿起她摔給我的夾子。

雖然我技術粗淺,但一直兢兢業業地完成著每一項任務,從未出過紕漏。哪怕董實草一直瞧我不順眼,卻從未抓住過我的痛腳。

這一次我更是發現了幾個頗為嚴重的漏洞,本應該獲得一次大大的褒獎。

不光是因為漏洞重大,更主要的是此次項目是公司有史以來最重要的一個。項目若能圓滿完成,公司將獲得豐厚回報,並可借此成功地樹立自己的品牌,一蹴成為國內頂級的軟件開發公司。自然的,若項目出現問題,不論是從資金還是聲譽上,都會給公司帶來難以承受的損失。

我雖淡泊名利,仍還是希望能夠在此次工作中出色出彩,提升自己在公司中的地位。

打開手上的文件夾,我一瞧之下,不由目瞪口呆。

董實草那熟悉的筆跡映入眼簾,隻見他批道:“無中生有!無聊至極!無恥之尤!”

一刹那間,我甚至懷疑劉靜思拿錯了文件夾。

翻開內頁瞧去,確是我那份臭蟲報告。

我心中大為憤怒,董實草發什麼瘋?竟以如此出言無狀,又一次突破身為管理者的下限!

一般說來,作為程序員,不管是語言還是文字,通常偏向條理化甚至程式化、機械化,雖缺乏美感,但優點是富含邏輯與理性。這在公司裏各級程序員出身的老總的批示中得到完美的體現。董實草當然是異類,與其他領導不同,他的批示中常夾雜有情緒化的詞句與標點。這大家都習以為常,也都能忍受。然而他此次批示的這幾個字,卻超出了為人接受的語義範圍,純粹是粗暴的斥罵與人身攻擊。

若不是對他的筆跡爛熟於心,我都有些不敢相信是他寫的。

我心中升起滑天下之大稽的感覺。

如此優秀而關鍵的報告,即便不予以盛讚,多少應表示肯定。退一萬步說,即使其中真的存在疏漏,指出來要求我修正就是了,為何要如此扣帽子、如此羞辱?

附近的三兩同事正湊身過來瞧報告,想要在董實草對我的訓斥中尋找快樂。

當他們瞧清那道批示後,盡皆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如此棍棒臨頭的批語,他們也從未見到過。

其中一人忍不住喃喃道:“你究竟對董實草做了什麼,令他對你如此聲嘶力竭、字字血淚?”

“去!”我沒好氣地趕開他們,爾後獨坐下來,冷靜思索。

會是什麼樣的原因,令董實草對報告作出“無聊”、“無恥”的評價?

我並不慌張,董實草如何無底線是他的事,我隻需要弄清楚自己是否有錯,錯在哪兒就行。

難道報告中真的存在疏漏?可這怎麼可能?

此項目事關重大,我在找蟲之時,較平日更加細致慎微。發現漏洞之後,我又對每個漏洞反複核實了七八遍,然後再用最精確的文字將它描述在報告中。

難道董實草失心瘋了,見我就咬?

我不是一個刻薄的人,之所以用“咬”這個字來形容他,確實是因為他一直以來就刻意留難我。原因無它,就因為我是技術總監推薦的人,而他卻與技術總監有著很深的嫌隙。

雖作如是想,我還是在自己的計算機中啟動了項目軟件,對自己所發現的漏洞做再一次核實。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無情的事實擺在了我的麵前。

我所報告的幾個漏洞,全都已消失不見!

就像從未存在過一樣!

我甩開鼠標,猛靠在椅背上,眉頭越皺越緊。

怎麼一回事?

難道漏洞被人修補好了?

這不可能。

這幾個漏洞既隱蔽又複雜,我花費好幾天的時間才將它們發現。發現已難,修補起來更不簡單,若要完全修補,估計需要一個月的時間。

我閉上雙眼思索著。

難怪董實草會那樣批示。

如果這些漏洞並不存在,我那份臭蟲報告自然會被認為是胡編亂造、無中生有。尤其是我在報告中刻意強調漏洞的嚴重性,更會被認為是故意危言聳聽,欲以此博得褒獎。

情況若真是如此,董實草那“三無”批示並不為過。

可我又不是傻子,豈會不知輕重地玩弄這等輕易就會被拆穿的把戲!光憑這一點認識,他就不該這麼草率地將我批死。

那麼漏洞到底去哪裏了?

略一冷靜,想到事情分析起來其實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