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公元前二一三年的焚書,一直懷有物傷其類的隱痛與激憤。我知道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我與它相距遙遠,是沒有什麼直接關係的。不過事實是,隻要我想起來,我就激憤,而且隱痛。
我甚至還能聞到那次焚書的煙味。這當然必須在月明星稀的夜晚,最好是秋季,我一個人,地點是空曠的原野。我需要排除所有欲念,全神貫注,並根據宇宙空間的風向而尋覓。
在都市,我是不能聞到焚書的煙味的。都市喧鬧,汙染,信號密集而雜亂,並總是飛流著種種虛假的消息。
要聞到焚書的煙味,絕妙的場合當然是原野。
我之所以能夠聞到那次焚書的煙味,是因為物質不滅,因為焚書的煙味一直存在著。如果物質是會消滅的,那麼煙味便會消滅,我也就不能聞到它了。
實際上那次焚書的煙味像夢一樣遊來蕩去,是很難捕捉到它的,否則,人會抓住它,收攏它,把它裝在透明的瓶子觀察和研究,以促進中國的文明。
可惜它隨風而飄,沒有人能夠抓住它。
當然,我生活在傳統之中,這一點非常重要,它決定了我對焚書的煙味有一種天生的敏感。其實,中國人誰不是生活在傳統之中呢?
很顯然’中國人,特別是知識分子,對焚書的煙味都是敏感的。
但我卻確實還是有一點稟賦的,隻要我願意,我便能捕捉九十公裏之外的一種氣息,包括隨風而來的古代的煙味。這是我的一個秘密,我一直保守著它。
不過我不願意輕易使用自己的嗅覺,因為總是伸著鼻子聞來聞去,將迅速消耗生命的能量。我的負擔很重,還有很多事情處於計劃之中,我必須注意節製自己的能量,不然一些美妙的事情便做不成了。
我一直感覺,那次焚書的發生非常突然。沒有任何跡象表明秦始皇的焚書是一次有準備的行動。焚書顯然並不在秦政府的工作安排之中。焚書之前毫無凶兆。在我看起來,焚書的方案是倉促出台的。
論性情,論氣質,秦始皇屬於那種好大喜功的人,這當然並不是什麼缺點。他曾經發創世之念,借時運之勢,遠交近攻,各個擊破,統一了中國。之後他乘勝調遣,南平百越,北驅匈奴,大大開拓了秦帝國的疆界。
輝煌的勝利很使他得意,遂置酒鹹陽宮,並邀請博士七十位參加,目的是祝賀。那是一個真正快樂的日子,沒有任何理由懷疑秦始皇為了焚書而搞一個宴會,並製造虛假的熱鬧。
如果秦始皇打算焚書,那麼他應該是不需要什麼陰謀或陽謀的。他搞的是集權統治,想怎麼幹就怎麼幹了,根本沒有誰敢於反對他。
那天的鹹陽宮張燈結彩,輕歌曼舞。他心情很好,表現了一定的隨和與親切。
參加宴會的博士,無不由於在鹹陽宮拜見陛下而為榮。他們眾星捧月似的圍著秦始皇,並對自己所敬畏的陛下歌功頌德。秦始皇顯然是需要這種擁戴的,他感到十分舒服。
當腦袋裝著一些知識的博士紛紛金牙玉嘴般地讚美秦始皇的時候,有一個人非常激動,而且焦急,他便是在秦政府擔任仆射之職的周青臣。他是很想顯示一下自己對秦始皇的崇敬之情的,可其他博士卻總是占據著好的位置。這使他焦急,而且迫切。
終於有了一個表態的機會,周青臣興奮地說:
他時秦地不過千裏,賴陛下神靈明聖,平定海內,放逐蠻夷,日月所照,莫不賓服。以諸侯為郡縣,人人自安樂,無戰爭之患,傳之萬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
周青臣所言合乎時宜,而且甜蜜,芳香,秦始皇喜形於色。其言也不是毫無道理,甚至是基於一定的事實之上的。
如果周青臣確實認為郡縣製優於分封製,那麼他的觀點無非是反映了他的思想而已,當然是正常的了。但周青臣的用心卻並非這麼單純,他對秦始皇的讚美,很可能是要秦始皇注意他,對他產生好感,以重用他,增加他的俸祿。別的一種可能是,他知道陛下的脾氣,必須奉迎陛下,以保障他的安全。
周青臣所言,顯然是一種吹捧,吹捧得很是肉麻了。
世間處處都有吹捧,是因為吹捧能以最小的投資獲得最大的利益,而且見效最快。吹捧的缺點是它多少要卑下自己,時間長了,使人反感,還可能影響健康。我一向的態度是,誰要吹捧,就由誰吹捧吧,他有作踐自己的自由。
周青臣不是共產主義戰士,不能要求他有高尚的品質,所以就任憑他向自己的陛下諂媚好了!
關於郡縣製與分封製之優劣,是一個複雜的問題,根本不能立即解決,何況那天秦始皇是舉行祝賀的宴會,它根本就不是一個可以討論嚴肅問題的場合。
淳於越是一個熟悉曆史的博士,秦帝國的知識分子,書生意氣,非常反感拍馬溜須的做派,並一直認為分封製是優於郡縣製的。周青臣所言,不但使他嗤之以鼻,而且使他一下激憤起來。他火氣十足地指出:
臣聞殷周之王千餘歲,封子弟功臣,自為枝輔。今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無輔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今青臣又麵諛以重陛下之過,非忠臣。
淳於越以曆史的經驗,證明了分封製的長處。在我看起來,他是一個正直之士,是忠於秦始皇的。他考慮的似乎是秦帝國的長治久安。
不過他應該知道,郡縣製已經實行,而且它作為一個功德,也已經刻在了秦始皇的紀念碑上,難道他一個建議便能取消郡縣製嗎?是不是幾碗酒把淳於越灌醉了,才使他這麼膽大!
還有一種可能是,淳於越與周青臣是有矛盾的,淳於越一直在尋找機會攻擊周青臣,以解心頭之恨。淳於越的目的是,他要設法使秦始皇疏遠周青臣,並厭惡之,甚至懲罰之。於是淳於越就借分封製好於郡縣製之題,發揮周青臣不忠於秦始皇之意,以達到他的圖謀。可憐這些古舊的知識分子,由於必須依附權力才能站起來,竟不得不在權力周圍爭寵。
實際上非常可能的是,淳於越屬於率性之人,有見解,善立異,隻是少韜略,易衝動,從而將注定惹禍。他的天真在於,自以為事情將會像秦始皇曾經表白的,招致博士進人秦政府是要興盛太平,自以為博士隨秦始皇東西巡遊,南北視察,並為秦始皇製作紀念碑,甚至參加廷議,甚至還在鹹陽宮參加祝賀的宴會,這一切,便是重視和抬舉博士,以鼓勵知識分子為秦帝國的建設充分貢獻自己的智慧。
顯然是由於淳於越的判斷出了問題,遂大放厥詞,高唱反調。他無論如何不會想到自己針對一個小小仆射的意見,居然會引發一場文化浩劫。
在理論上,事物的發展方向是由必然因素決定的,但在實踐上,事物的發展方向卻往往是偶然因素決定著,因為人的理性是薄弱的,人的非理性的行為總是突如其來地發揮作用,並會以其異常的力量改變事物的發展方向。不過,在這個世界上,也不是所有人的非理性的行為都可以突如其來地橫加幹預,從而成為改變事物方向的偶然因素。在一個集權統治的體製之中,唯有掌握權力的人,才有強勁的非理性行為。當然,掌握權力的人把普通人逼急了,普通人也會采取非理性行為。我以為,在中國,這種惡性互動而導致的非理性行為是反複發生的,它充滿了破壞性和毀滅性。
在一個喜氣洋洋的場合,淳於越對周青臣的批評確實是掃興的。秦始皇多少有一點不悅,但他卻並沒有發火,也沒有下令焚書。
在平常,以秦始皇的暴虐,他完全可能把淳於越臭罵一頓,甚至趕他走,殺他的頭。但秦始皇的情緒在那天卻像絲綢一樣光滑和柔韌,淳於越的尖銳竟沒有刺傷它。
秦始皇可貴地保持了足夠的節製,沒有為區區儒生之爭大動幹戈。不過他也沒有讓事情就這麼一滑而過,他的辦法是,把互相對立的意見交給文武百官去討論。
所謂討論,無非是為群臣駁斥淳於越提供一個機會而已。秦始皇相信,群臣的聲音將完全淹沒淳於越的觀點。但秦始皇卻還是沒有想到焚書,當然也沒有下令焚書。
想到焚書的,是別的一個人。這個人不但想到了焚書,而且想到了關閉私學,想到了要禁止儒生以古非今。這個人是誰呢?是秦政府的丞相李斯。淳於越反對郡縣製之論,深深觸動了李斯的神經,遂由此及彼,想到了儒生的麻煩和危險。
在秦帝國實行郡縣製,是李斯的建議。為了使秦始皇采納自己的建議,李斯曾經猛烈抨擊了主張分封製的丞相王綰。經過斟酌,秦始皇采納了李斯的建議,在一國之內設若幹郡,在一郡之內設若幹縣,郡與縣的長官全由秦政府任免。這便形成了中央可以一手控製的網絡,綱舉目張,易於管理,秦始皇極其滿意。
由於李斯對秦政府的卓越貢獻,其日益貼近秦始皇,但王綰卻不得不疏離秦始皇。李斯知道,郡縣製既是秦政府的基礎,又是他的權力的基礎,起碼是構成自己權力基礎的重要的石頭和磚塊。
李斯萬萬沒有預料幾年之後竟有人反對郡縣製,而且竟是一個無功無德的博士。盡管淳於越是針對周青臣的,但他卻氣憤至極。高明的是,他沒有把對淳於越的氣憤停留在情緒的層麵,他挖掘了一下,於是他的目光就從淳於越身上飄到了所有儒生的身上。他覺得這樣一類人讀了書,能思考,會辨別,善於發表見解,將必然挑剔秦政府的方針政策,而且會必然直接或間接地指責他的工作。他過去就對儒生的鋒芒有所感覺,淳於越之論顯然強烈了他的感覺,但這卻是不的。
發現秦始皇不悅以後,他就知道了應該如何對待淳於越。他的做法當然是迎頭痛擊,以迅速挫敗淳於越,並鎮壓一下其他儒生的銳氣。不過他發表意見的時候,已經隱匿了自己的情緒,這是李斯一貫的風格。他說:
五帝不相複,三代不相襲,各以治,非其相反,時變異也。今陛下創大業,建萬世之功,因非愚儒所知。且越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異時諸侯並爭,厚招遊學。今天下巳定,法令出一,百姓當家則力農工,士則學習法令辟禁。今諸生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丞相臣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亂,莫之能一,是以諸侯並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並有天下,別黑白而定一尊。私學而相與非法教,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誇主以為名,異取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弗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
李斯在建議關閉私學之後,轉而便提出了焚書的必要,因為私學與書是緊密聯係的,私學與書都會誣蔑形勢,蠱惑人心,影響集權統治。
他還劃分了要焚之書的範圍。依李斯的認定,醫藥之書是沒有問題的,卜筮之書也是沒有問題的,植樹之書當然也沒有問題,這些都可以留存。但百家之書,還有什麼詩集與文獻,卻會妨礙思想的統一,要統統燒掉。史官隻讀秦紀,其他的曆史著作,一律燔之。
李斯的聲音像鑽頭似的旋轉著,穿過層層疊疊的歲月,從一個玻璃窗子的縫隙進人我的房子。我有這樣一種感覺,仿佛一條綠色的眼鏡蛇爬過了我的胸膛,我毛骨悚然,非常不舒服。
但在鹹陽宮,秦始皇那天卻為李斯的淩厲之勢笑了。李斯把淳於越抨擊得如此落花流水,讓秦始皇覺得十分痛快。
李斯提出的關閉私學和焚書的建議當然精銳。防止動亂,保持穩定,這些建議將有釜底抽薪之效。秦始皇裝模作樣地考慮了一下,同意了李斯的建議。
於是公元前二一三年的焚書就發生了。
焚書的烈焰持續了一月有餘,燒得大地幹幹淨淨。
經過高溫消毒和滅菌,秦始皇自以為秦帝國將永遠不患病,不生災,秦政府的權力將由他的子孫一世二世地傳下去,傳它一個無窮無盡。
我是不能看到公元前二一三年那些烈焰的,但我卻可以聞到焚書的煙味。當時有很多稠密的黑煙,稀薄的白煙,半生半硬的黃煙和半明半暗的藍煙,在烈焰焚書之際掙紮著離開了大地。煙翻卷著,隨風而去,躲進了宇宙空間。
在渭河以南,我尋找到了那次焚書所留下的一個巨大灰堆。當我默默地站在它麵前的時候,二十世紀最後某年的夕陽,以自己無奈的光芒照耀著這個沉積物。錐形的灰堆孤立於晚霞停滯的天下。黃昏之中,它似乎有一種筒聳之感。在灰堆周圍,到處都是呐喊的麥苗和蔬菜,還有呐喊的樹木。
我默默地攀登到灰堆的頂端,用腳步丈量著,覺得它的麵積足以建起一座精美的閱覽室。我感到恐懼,我不知道燒了多少書才凝結成這樣一個沉積物。
我在灰堆的頂端走來走去,感到激憤,而且隱痛。
在中國,凡是嚴肅的知識分子,都會對那次焚書作出自己的評價。我以為,評價公元前二一三年的焚書,是一個不能繞過和不可逾越的問題。
最早批評秦始皇焚書的,應該是政論家和文學家賈誼,當時秦政府才崩潰了二十餘年。之後目錄學家與天文學家劉歆批評過它,哲學家董仲舒批評過它,之後文學家蘇軾批評過它,理學家朱熹批評過它。他們無不譴責焚書之狠毒與卑鄙,無不為中國典籍的毀滅而痛。
不知道最後批評焚書罪惡的將是誰?也許沒有最後,肯定沒有。我以為,人類存在多久,其知識分子對焚書的批評將延續多久。
魯迅先生曾經不惜冒著為秦始皇開脫之嫌,認為焚書是為了統一思想,並諷刺那些咒罵秦始皇的學者是因為他們有了新的主子。先生還挖苦他們,如果秦始皇的兒子或孫子仍掌握著權力,那麼他們便不會咒罵秦始皇了。魯迅對見風使舵的學者一向極其憎惡,遂放了一支冷箭。
以魯迅所遭遇的圍剿和禁錮,以魯迅的深刻,魯迅當然清楚秦始皇統一思想是什麼勾當,也清楚思想是根本不能統一的。魯迅的思想
便從來沒有統一到其他任何人的思想之中,否則,魯迅將不魯迅了。
我非常喜歡魯迅先生的文章,也略微知道先生是好用旁敲側擊的方法打擊敵手的,不過先生也不拒絕對敵手作正麵進攻,這當然要分析敵手是怎樣的敵手。剝去畫皮,脫下偽裝,使之露出一雙醜陋的馬腳,先生素有自己的妙計。
郭沫若曾經有大量的言論批評秦始皇,不但批評其焚書,而且批評其坑儒。他的鋒芒發乎情,出乎心,是很犀利的。遺憾氣候一變,他竟隨之一改過去的觀點,轉而吹捧秦始皇了。
盡管老邁的郭沫若轉而讚美秦始皇的偉大,以顯示自己有了新的認識,從而希望能夠保身。不過他還是心有餘悸,為過去批評秦始皇的言論而憂慮,因為他有一種感覺,由於種種原因,他把自己所產生的感覺久久掩藏著,並為之害怕。
郭沫若的感覺是對的,這便是,有一天毛澤東突然從中南海一個遊泳池傳訊他,要對焚書和坑儒的問題進行商量。毛澤東的商量充滿了弦外之音,這是郭沫若知道的。毛澤東表麵和風細雨,但內心卻有千軍萬馬,這也是郭沫若知道的。他們商量的結果如何呢?當然屬於秘密,現在依然鎖在一個檔案櫃裏。
那麼完了嗎?沒有。
焚書雖然由秦始皇決定,可策劃的,卻是李斯。江山是秦始皇的江山,不過為了鞏固江山,李斯提出了一個傷天害理的主意,並規定了焚什麼書,怎麼焚書。我以為,這是可以琢磨的現象。
李斯是秦政府的高級領導,處於權力的中心,然而其根底,應該為知識分子。他是荀子的學生,經過努力,李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地獲得了一套政治理論。他還有一定的文學才能,可以清晰而藝術地表達自己的觀點。也精通小篆,是文字專家。
李斯有一個高見,他認為,即使是一隻老鼠,糧倉的老鼠也勝於廁所的老鼠。老鼠的變遷是要有一些能力的,在我看起來,李斯便具備了這樣的能力,因為他是有智慧的人。從當呂不韋之舍人,到當秦贏政之客卿,到當秦政府之丞相,李斯步步高升,不靠祖先蔭庇,不靠斬首立功,不靠經商捐款。他唯一所靠的,是他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