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關係,這是人生麵臨的第一個問題,也可能是人生的最後一個問題。總是這樣,一個人生下來就是子女,等到離別塵世的時候,已多半做了不止一個孩子的父母。古人雲:“夫有人民而後有夫婦,有夫婦而後有父子,有父子而後有兄弟,一家之親,盡此三而已矣。”[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見《諸子集成》第十卷.長沙:嶽麓書社,1996年,第3頁。人的一生能結下如此天然而深刻的感情的人並不多。因此,可以說父親是子女生命的來源,子女是父親生命的延續。正是父親以其博大深厚之力在無形中成就了每個子女的現在與未來。
就這樣成了父親
男人隻不過是想做個新郎,後來卻在不知不覺中成了父親。人生中充滿了這樣那樣的錯誤,它固然表明人們的經驗還不夠豐富,同時似乎還有一種上帝的詭計暗含在裏邊。如果講明了讓男人去做父親,可能會有不少人望而卻步,但是上帝無言,它隻以美色誘惑青年男子。男人總是好色的,明代的屠隆對此深有體會。他在給別人的信中談到自己的禁欲問題,卻總是不成功,後來他發現欲之所以難禁,是因為老爸老媽就是在性欲作用下才生了他:
又三年治欲,若頓重兵堅城之下,雲梯地道攻之,百端不破……乃知其根固在也。……男女之欲去之為難者何,某曰:道家有言,父母之所以生我者以此,則其根也。根固難去也。江曉原:《性感——一種文化解釋》.海南:海南出版社,2003年,第121頁。
既然性欲根本是去不掉的,於是這位屠先生就幹脆放縱情欲了,不幸的是他患了梅毒,在痛苦哀號中結束了一生。禁欲不成的屠先生以欲亡身了,不禁欲的芸芸眾生中的男子看見女人仍然樂於上鉤。
上篇直麵父親第一章父子關係生育子女是痛苦的,養育子女是繁難的,為了讓紅男綠女們主動承擔起人類自身繁衍的重任,上帝用心良苦,隻是為了讓男人們走上做父親的道路而不覺其苦。這就像西藥丸,外麵包著一層糖皮,裏麵都是苦藥。不管是媒婆介紹的舊式婚姻,還是自己追求的新式戀愛,在青春歲月裏找個女人總是甜蜜蜜的。然而,曾幾何時,尋歡作樂的種子忽然呱呱落地,丈夫這個角色突然被父親包裝了起來。與此同時,含在嘴中藥丸的糖皮已經完全融化,藥力開始發揮作用了,那個苦啊隻有自己知道。
在生兒育女方麵,人們多半傾向於讚美母親,古希臘作家米南德的《殘篇》裏有這樣一句話:“母親比父親更疼愛自己的孩子,因為母親知道孩子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而父親隻想到他是自己的孩子。”其實,米先生這句話最多說對了一半,因為他這個判斷主要是建立在生物學基礎上的,而且僅僅局限於生育而不包括養育,因而有忽視父親貢獻的嫌疑。在生兒育女方麵,父親的作用起初是曖昧的。《詩經·大雅·生民》這樣記載了周代始祖後稷誕生的情景:
厥初生民,時維薑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無子。
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載震載夙,載生載育,時維後稷。
誕彌厥月,先生如達。不坼不副,無菑無害,以赫厥靈。
上帝不寧,不康禋祀,居然生子。[宋]朱熹:《詩經集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29頁。
薑嫄隻不過踩了一下天帝的腳印,就懷孕生下了後稷。起初,男人就這樣被認為在生育中毫無作用,但是科學與文明逐漸凸顯了男人在生育中的作用,並日益顯示了父親在養育子女方麵的重要意義。格裏爾曾這樣表述父親在現代家庭中的意義:“兒童最完滿的生活是在學校度過的,父親則是在工作中。母親是家庭僵化的心髒,她把父親賺的錢花在消費品上,以改善他吃飯、睡覺和看電視的環境。”[澳]傑梅茵·格裏爾:《女太監》,歐陽昱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273—274頁。這種現代家庭中的父親角色和中國古代家庭中的父親角色幾乎沒有什麼兩樣。古往今來,父親就是以工作者的姿態存在的。作為父親,他必須養活一家人,並盡力為子女提供受教育的條件和進一步發展的機會。
為父之苦更多地體現在日常瑣事方麵。趙長天在《為父之苦,為父之愁》中寫道:“為人之父的第一感覺是辛苦。辛苦不是愁。多數父親都苦得心甘情願,苦得理所當然。”《給我的“小鳥兒”們》,尚燕彬編.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5年,第175頁。為父的辛苦正是養育子女的辛苦,吃喝拉撒,都得操心;蹣跚學步,尤需掛懷;傷風肚痛,令人焦慮。總之,孩子出生之後,父親便失去了以往的獨立性,幾乎成了子女的一個附屬品,為他辛苦為他忙;除了這種體力付出之外,還得為子女的成長不斷提供精神付出,為他歡喜為他憂:“人說苦盡甜來。當父親,是苦後愁來。愁是不知不覺來的,愁是伴著希望來的。”這裏的“愁”其實就是精神付出,眼看著子女逐漸長大,能否讓子女成才成了關鍵問題。父親愁就愁在能否為子女找到合適的出路,其中融會著成功的希望,也伴隨著選擇的艱辛,非局外人所能知。事實上,隻要父母健在,對子女成長的愁就不會終結:“做父母的,似乎永遠在為子女犯愁。有時愁得理所當然,有時愁得莫名其妙。”就現代社會而言,父親先是愁子女能否進大學讀書,然後愁能否找個好的工作,接著便愁能否找個理想的伴侶,諸如此類,沒完沒了。總而言之,這些愁都是圍繞子女以及子女的成長和發展生發出來的。“可憐天下父母心”,針對的也許正是這種操持不盡的父愛母愁吧。
賈平凹寫過一篇文章《我不是一個好兒子》。這是確實的。恐怕沒有一個人自稱是個好兒子,因為兒子麵對的是難以回報萬一的父母之愛,而且做兒子的無論走到哪種境地,父母總是在為他操心。《廢都》出版後遭到多方麵的批評,賈平凹病倒住院了,母親去看他,兒子感慨萬千,而現在最苦的是我不能親自伺候母親!父親去世了,作為長子,我是該為這個家操心,使母親在晚年活得幸福,但現在既不能照料母親,反倒讓母親還為兒子牽腸掛肚,我這做的是什麼兒子呢?
作者雖然譴責自己“我這做的是什麼兒子呢?”但事實上,這正反映了他想做一個好兒子的內在心聲。“我不是一個好兒子”並不等於“我是一個不好的兒子”,因為後者是一個明確的判斷和定性,而前者隻是說自己不是一個好兒子,其潛意識正是要做個好兒子,但是由於這樣那樣的原因卻沒能達到心中設定的目標,因而不免包含了一種自責的意味。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周國平也不是一個好兒子,他在《父親的死》中寫道:
我實在是個不孝之子,最近十餘年裏,隻給家裏寫過一封信。那是在妻子懷孕以後,我知道父母一直盼我有個孩子,便把這件事當作好消息報告了他們。我在信中說,我和妻子都希望生個女兒。父親立刻給我回了信,說無論生男生女,他都喜歡。他的信確實洋溢著歡喜之情,我心裏明白,他也是在為好不容易收到我的信而高興。誰能想到,僅僅幾天之後,就接到了父親的死訊。
盡管周國平和父親的關係比較疏遠甚至不無矜持,但他對自己的女兒卻愛得細致入微,心心相連,是個很有愛心的好父親。由於醫療事故,他的寶貝女兒一生下來就身患絕症,隻活了一年半就離開了人世。為此,作為父親的周國平寫了《妞妞——一個父親的劄記》,書中大量紀實性細節流露出來的父女真情感人至深。盡管養育子女的過程充滿了體力付出之苦與精神付出之愁,但子女畢竟是另一個自己,一個全新的自己,而且隻有子女才能給父親帶來為人之父的巨大喜悅。正如周國平所說的,子女的誕生使父親在平淡的生活中發現了一個“新大陸”:
在我迄今為止的生涯中,成為父親是最接近於奇跡的經曆,令我難以置信。以我凡庸之力,我怎麼能從無中把你產生呢?不,必定有一種神奇的力量運作了無數世代,然後才借我產生了你。沒有這種力量,任何人都不可能成為父親或母親。所以,對於男人來說,唯有父親的稱號是神聖的。一切世俗的頭銜都可以憑人力獲取,而要成為父親卻必須仰仗神力。
二父親與子女之間的恩怨
代代相傳的密碼
俗話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天生會打洞。”從生物遺傳學的角度來說,這自然是不錯的,但有大而化之的嫌疑。從其本義而言,龍生出來的當然是龍,鳳生出來的當然是鳳,老鼠生出來的當然還是老鼠。不僅如此,每個小老鼠跟它的爸媽長得都很接近,這就是尼采所說的“家族類似性”[德]尼采:《論道德的譜係·善惡之彼岸》,宋祖良、劉桂環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00年,第157頁。按照這種邏輯,一代代生物基本上是重複的關係,而不是進化的關係。臧克家有一首詩叫《三代》,可以視為對曆代農民生活的高度概括:
孩子在土裏洗澡,
爸爸在土裏流汗,
爺爺在土裏葬埋。
詩歌寫了一家三代都是農民,小孩在地裏玩耍,大人在地裏幹活,老人已經被埋葬在他玩過也勞作過的土裏。詩歌的家族風味是由“孩子”、“爸爸”、“爺爺”這幾個詞串聯起來的,三個“在土裏”則顯示了鮮明的職業特點,農民嘛,什麼時候都在土裏。“洗澡”、“流汗”與“葬埋”,本來屬於三個人一生中的不同階段,把它們組接起來就成了每個農民的一生。
如果從職業學的角度來看,“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天生會打洞”這句話無疑有它的道理。皇帝是世襲的,官職也是可以繼承的,至於農民隻有像臧克家所寫的那樣一代代把地種下去。中醫是一種國粹,也是一種家粹,所以,中醫之家大多標榜自己有祖傳秘方,並以姓氏冠名。有時候,即使父親所從事的職業非常危險,兒子也會繼承下去。柳宗元的《捕蛇者說》寫到一戶蔣姓人家,父子三代都以捕蛇為生,爺爺和父親都被蛇毒死了,他仍然以捕蛇為業,原因是種地受到的剝削更嚴重。父子關係之所以與職業產生一定的關聯,是因為父親大多希望自己的孩子繼承自己的事業,盡可能從更多的方麵讓孩子像自己;而且父親已經為兒子打下了良好的基礎,也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因而走父親的路一般會比較輕鬆。但是這樣一來,兒子其實已經處於父親的籠罩之下,缺乏獨立的自我意識。進入現代社會以來,由於民主化進程的不斷推進,職業的可選擇空間逐漸拓廣,兒子會主動選擇最適合自己的職業,因而,子承父業的現象已經不再那麼普遍了。
如果從隱喻的角度來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天生會打洞”這句話就等於承認了王侯將相是有種的,他們都是人中的龍鳳,生出來的孩子自然還是王侯將相。至於平民百姓,生下來的還是平民百姓,而奴隸仆役更是永世不得翻身了。由此來看,這句俗話反映出來的是一種宿命論思想。但是,現實永遠比任何所謂的真理都要複雜,騾子是由馬和驢雜交出來的,老子英雄未必兒好漢。劉備和劉禪父子是比較出名的。劉備急於給兩個結義兄弟報仇,結果被東吳火燒連營八百裏,命在旦夕,於是上演了他人生中的最後一幕:白帝托孤。臨死之前,他給兒子劉禪說要視丞相為父:“朕初疾但下痢耳,後轉雜他病,殆不自濟。人五十不稱夭,年已六十有餘,何所複恨?不複自傷,但以卿兄弟為念。”《千家訓》,金元浦主編.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88頁。作為一個孤兒,劉備對自己已經相當滿意了,因為他已經活了60多歲,而且做了一方霸主;但是作為一個父親,他還是不放心,惦念著他的兒子。劉備留給他們的最後遺言是“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但是,劉禪繼位後隻知道在宮中享樂,聽信奸臣的讒言,最終做了亡國之君而不自悲,反而樂不思蜀。人稱扶不起的阿鬥,如同廢物一個,根本無法與建立功業獨霸一方的父親相比。
既然子女未必能勝過父輩,難道冷子興慨歎的“一代不如一代”見《紅樓夢》第二回:“誰知這樣鍾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更接近真理嗎?還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強”揭示了更多的真相?看來,父子之間的密碼盡管代代承傳,卻不易說清。到底是一代重複一代,一代勝過一代,還是一代不如一代?這是一個變動不居、因人而異的問題。孟子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一個富貴家族之所以很難超過五代,是因為它處於一定的社會時代當中,難免受到朝代興衰的影響。既然朝廷都是輪流做的,一個家族又如何能富貴到底呢?畢竟,這不隻是一個自身的積累問題。至於文運,那就更難說了。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提出:“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奏同檢,至於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中國曆代文論精選》,張少康主編.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69頁。在這裏,曹丕否定了文藝素質在父子之間相傳的可能性。從曆史上看,父子作家的確不多見,而且很少能超過三代。三曹(曹操、曹丕和曹植)和三蘇(蘇洵、蘇軾和蘇轍)都是兩代而止,隻有三阮達到了三代:阮瑀為建安七子之一,阮籍和阮鹹為竹林七賢人物,其中阮籍為阮瑀之子,阮鹹為阮籍之侄。
父子之間的密碼無處不在,卻又難以索解。從曆史發展的總體趨勢而言,子女一般會勝過父親,所謂“一代更比一代強”,也隻有這樣,社會才能不斷獲得進步。但是具體到不同時代的某個家族,卻會有不同的命運:或發展,或維持,或沒落,因而,決定父子關係形態的是一個包括遺傳、教育以及特定的社會和時代等多方麵因素的綜合結果。儒家創始人孔子就開創了一個長盛不衰的家族,漢代經學家孔安國是他的第十一世孫,三國文人孔融是他的第二十四世孫,清代戲劇家孔尚任是他的第六十四世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