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三藩位列於天下大事之首,可見他對此事的重視。然而,十年了,三藩問題仍未得到解決。他曾多次召集大臣商量此事,大臣的意見卻不統一。兵部尚書明珠、戶部尚書米翰思等人,認為邊疆已定,三藩應盡早撤除,以免釀成大患。而以大臣熊賜履,索額圖等大多數人的意見,卻認為三藩未見叛逆實跡,若無端下詔撤藩,會引起朝野非議……
他臉上罩著一片陰雲,眉頭緊鎖,顯然在思索問題。
他現在思索著的已不是大臣議論該撤不撤藩的問題,而是在思索如何撤藩。
撤藩勢在必行,若不撤掉鎮守邊疆的三位藩王。雲南的吳三桂,福建的耿精忠和廣東的尚可喜,朝廷就恍若坐在一座隨時都有可能爆發的火山上。三藩給朝廷的負擔是十分沉重的,國庫每年收入白銀三千七百萬兩,吳三桂拿走九百萬兩,尚可喜和耿精忠各拿走五百三十萬兩,共計一千九百六十萬兩,幾乎是庫銀支出的三分之二!而且三藩從不向朝廷納稅進貢。其實,他們每年的地方收入與朝廷相差無幾。且各藩皆擁有重兵。留得如此三藩在,天下何以能太平?
另外,吳三桂在雲南自選官吏任要職,政績惡劣,不受朝廷轄製,自征稅收,自鑄錢幣,自行開礦,大建王宮,擁兵自重,作威作福,自視為“吳家天下”。
令康熙十分惱火的是,吳三桂在昆明東郊鳴鳳山上大修“金殿”,耗銅二百五十餘噸,修成一座仿木結構的垂簷歇山式銅殿。屋麵正脊通體雕琢飾雲龍花紋,兩端飾以龍吻,正門鑄浮雕雲龍、龍鳳呈祥等各種圖案,工藝絕倫,金碧輝煌,簡直可以跟北京皇宮媲美。正梁上鐫著“大清康熙十年歲次辛亥大呂月十有六日之吉平西親王吳三桂敬築”字樣。吳三桂這武夫,不僅要附庸風雅,還要名垂青史,流芳萬年。其狼子野心,不是昭然若揭嗎?
尚之信繼承父爵平南王後,濫施刑殺,橫征暴斂,私設關卡勒索商旅,百姓怨聲載道;耿精忠在福建收刮民脂民膏,稅賦苛重,百姓紛紛離鄉背井,逃離家園。若不撤除三藩,豈不要盡失人心,官逼民反,天下再度烽煙四起?
康熙站在庭柱前,心中暗想道:從邢飛燕呈奏的秘件來看,吳三桂已確是在蓄意謀反。他每年從西藏私購一萬匹馬仍不夠用,又暗地到內蒙征集,庫中已有能裝備七十萬人馬的兵器。他多次與尚之信和耿精忠秘密聯絡商討“大事”,甚至連龍袍與大旗都已準備好了。可他為什麼還遲遲沒有起事呢?
他反手抄背,在宮中踱起步來。忽然,他停住腳步,眼中目芒如電:吳三桂是在等待朝廷的撤藩令!當初朝廷曾與吳三桂殺馬立誓,讓他世守雲南,如果朝廷下詔撤藩,會使天下漢人認為朝廷背信棄義,而給吳三桂一個極好的起事借口。好狡猾的賊子!
康熙停了片刻,又踱步來回走動:撤藩令一下,吳三桂必會起兵叛反。因此在撤藩前必須作好周密的準備,若無平叛之力,決不可輕率下詔撤藩……
他正在思考之際,宮門黃緞簾外,有太監稟奏:“啟奏皇上,大內密探李宏誌已奉旨在宮外聽宣。”
康熙身子微微一抖,立即下旨:“速宣李宏誌進殿。”
他再次去五台山寺,未能找到父親順治皇帝後,便傳訊了慧根方丈。他了解到那位與他談天下大事的高僧,是湖南石門夾山寺的奉天玉和尚,看到父親順治皇帝信中提到的“十八子”,他仿然大悟了,這位奉天玉和尚就是李自成。
李自成還活著,這對朝廷是一個威脅。如果吳三桂三藩叛反,再加上李自成的相助,形勢將會變得異常嚴峻。他很後悔沒有在五台山寺認出李自成,及時將大清這個隱患除掉。此刻在石門夾山寺潛伏了多年的大內密探李宏誌回宮複命,他迫不及待召李宏誌進殿來見。
他需要李宏誌來解開他的心結。
他剛剛在龍椅中坐下,李宏誌已匆匆入殿:“罪臣李宏誌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爾等退下。”康熙揮手喝令左右侍者退下,道,“恕你無罪,起來回話。奉天玉和尚可是闖逆李自成?”
李宏誌仍跪在地上未動,但抬起了頭:“啟稟皇上,李自成已經死了。”
康熙目光牢牢地盯著他的臉:“你就是那個奉天玉和尚的小徒弟小悲和尚?”
“是的。”李宏誌並不否認,心裏很是佩服這位年輕皇上的眼力。在五台山寺,僅打了一個照麵,皇上居然能認得出自己!
康熙抿抿唇道:“朕在五台山寺,見那奉天玉和尚還十分硬朗,怎麼回來就圓寂了?”
李宏誌道:“奉天玉和尚並未圓寂。”
康熙沉下了臉:“這麼說來,奉天玉和尚不是李自成了?”
李宏誌並未回答,卻從懷中掏出那首詩,雙手高高捧過頭頂道:“皇上看過此詩便明白了。”
康熙困惑地眨了眨眼:“呈上來。”
李宏誌起身,將詩呈送到龍案上,垂手侍立在案前。
康熙目光停在詩的最後兩句上,默默無聲。“事業盡隨流水去,禪房夢醒夾山青。”李宏誌所奏並非妄言。
李自成若真心向佛,禪隱夾山寺,誰能說他沒死?
此時,李宏誌又從懷中掏出李自成交給他的那封信,呈了上去:“這是奉天玉讓罪臣帶給皇上的。”
康熙輕“哦”了一聲,麵帶驚訝地拆開了信。信上沒有稱呼,也沒署名,隻有一首童謠:道士腰裏兩個錘,火木水土向金歸。實心啞子騎白虎,北京城裏血如水。
康熙是何等聰明人物,他凝視著童謠,思忖良久,邊領悟邊喃喃解析出來:“道士腰裏兩個錘……‘道’者,乃‘倒’也,‘士’字倒過來寫……是個‘幹’字,腰中兩錘是兩點,合起來……該是個‘平’字。火木水土向金歸,按火屬南,木屬東,水屬北,土屬中央,歸於金,而金……乃西方之氣。這‘啞’字中心是空的,說是實心啞子,正是一個‘王’字……三字聯在一起正是‘平西王’,這白虎嘛……”
李宏誌在一旁,也明白了這首童謠下麵的意思:“東青龍,北玄武,南朱雀,唯西為‘白虎’,合起來則為:“平西王騎白虎要造反了。”
康熙按住信紙,臉上泛出了一種異樣的光彩,顯得英姿煥發,神采奕奕。
奉天玉和尚在向他告警,吳三桂要謀反了!
他灼熾的目光盯著李宏誌道:“奉天玉還說了些什麼?”
李宏誌道:“他說隻要我把這首詩和這封信交給皇上,皇上就不會治我的罪了。”
康熙扁了扁嘴,想說什麼,但沒開口。李自成在五台山寺顯然早已認出了自己,但他沒有對自己下手,而是詢問了自己許多治國的道理,而後又與父親順治皇帝一起離去,這表明闖逆已不複存在了,現在要對付的敵人隻有一個,那就是吳三桂!
他的心結已經解開,心中頓時充滿了自信。興奮之際,他對李宏誌道:“此事你辦得很好,朕讓國務府記檔,賞你黃馬褂……”
未待康熙說完,李宏誌已“撲通”跪伏在地,叩首道:“罪臣不求皇上恩賞,但請皇上赦免大牢中扣押的父母及族人。”
康熙一怔,道:“哦,朕記起來了,當年太後宮中報來你失蹤的消息,朕即下旨將你父母和族人都釋放了。”
李宏誌聞言,不禁泣不成聲:“謝主龍恩,謝主龍恩!罪臣裝啞潛入李自成身邊,終日危機四伏,惶惶不可終日,隻恐稍有閃失,數十口骨肉親人便會喪命天牢。想不到吾皇仁慈,早已將他們放了,今隻有一個請求,請皇上允許罪臣回滿州老家與家人團聚。”
康熙欣然道:“準奏。”
康熙即召太監人殿,下旨命人送李宏誌回滿州,並賞穿黃馬褂,賜禦馬一匹。隨即,他又下旨,召一班心腹大臣速來乾清宮,召開禦前會議,再次商討撤藩之事。
康熙根據李自成所警,認定撤藩是順天下民心之事,於是決心下詔撤藩,逼吳三桂“亮相”,與他生死一搏。
三十八奉天玉圓寂
傍晚時分,暴雨驟然而至。瓢潑般的大雨,將夾山寺殘缺不全的廟殿與新建的小佛堂,一古腦兒罩住。沒有了人喊馬嘶,沒有了金鼓交鳴,沒有了戰旗獵獵,隻有嘩嘩嘩嗬嗬嗬的雨聲,將山巒、屋宇、河流罩住,天地闖便成了混沌的一片。自從收殮了烏龍駒之後,耳邊再也沒有出現過那戰馬的長嘶,那激越的長嘶永遠消失了。那是一匹多麼神駿的戰馬,日奔千裏,夜走八百,騎著它,曾旋風般席卷大地,百萬軍中如入無人之境。它的暴風雨般的蹄聲,曾使敵人喪魂失魄,望風披靡。九宮山戰敗失散之後,多少年它流落野外,到處尋找自己的主人而日夜長嘶,最後落在一個凡夫手中被折磨而死。那奔騰的神驥永遠消失了,那激越的長嘶永遠消失了……
李自成放下手中的木魚槌,目光轉向窗外的大雨,感歎地歎了口氣。真是天上風雲莫測,人間世事難料。
眼下,以大周國號自稱的吳三桂,自康熙十二年十一月起兵後,打著“反清複明”的口號,短短幾個月內便攻占長沙、嶽州,占領了雲南、貴州、四川、福建、廣西、湖南南方六省。隨後,吳三桂在石首、華容、鬆慈、嶽州、衡州布重兵鎮守,在洞庭湖訓練水軍,建造戰船意欲立足湖南後,步步為營,進取湖北、江西,再東出北進,像明太祖北伐一樣,一統天下。
康熙得知吳三桂兵反之後,采取了果斷的措施,立即宣旨罷免吳三桂、尚之信、耿精忠及一應叛臣的所有爵位官職,在京城斬了吳三桂之子額駙吳應熊,即調朝廷大軍迅速向湖南壓來。
大清的康熙與大周的吳三桂,即將在湖南展開生死較量,而他這位昔日的大順皇帝,卻禪隱在湖南石門的夾山寺中袖手旁觀,怎不令他感歎萬分?
自五台山寺歸來,他已決心放棄抗清鬥爭,卻仍十分關注著寺外的局勢,對眼前這場康熙與吳三桂的較量,有著自己的看法,他認定吳三桂要敗。
得民心者,得天下。清朝為政三十年,已爭取了普遍人心,尤其是康熙親政後的幾年,躬理政務,勵精圖治,察訪民情,采取積極政策,恢複發展生產。數十年的戰亂,田地荒蕪,百姓飽受戰亂之苦,迫切希望能過上太平日子,康熙的所作所為順應了民心,順應了天運。他平藩叛之亂的舉動,必將得到百姓的擁護。百姓擁護的戰爭,何以不勝?正如康熙在斬吳應熊時所言:“秦始皇以磚石為長城,朕以天下臣民為長城,磚石長城今已破敗,千萬百姓依然如故。”
吳三桂發動的三藩叛亂,使剛剛享受到太平日子的百姓,又再次遭受戰亂之苦。為了這場戰爭,吳三桂不得不對其占領的六省勒索搜刮,拉伕征兵,導致百姓怨聲載道。這次叛亂是吳三桂一手策動的,雖然幾個月裏就占據了南方六省,但天下的大勢並沒有真正地亂起來,百姓沒像明末那樣大亂,除了六省,其它地區基本穩定,吳三桂預想的混亂並沒有出現。加之吳三桂的大周國內訌激化,尚之信、耿精忠各懷鬼胎,王輔臣猶豫不決,孫延齡不服調遣……如此違民心、逆天意的叛亂,怎能不敗?
李自成輕撫案桌上的木魚,又重重地歎了口氣。
吳三桂發動三藩叛亂之後,李過和高立功認為機會來了。這是天賜大順東山再起的好時機!他倆立即聯絡各地義軍頭目,加緊刺探軍情,並私下擅自用“奉天玉詔”銅牌,下令各部招兵買馬,暗中訓練,以待康熙和吳三桂兩敗俱傷之時,出奇兵製勝。李自成心中明白,此戰康熙必勝,大清天下將更為鞏固,大順圖謀無路,決無進取之機。他曾多次勸李過,李過不聽,一意孤行。他也無奈,隻得聽之任之,靜觀其變。
鋪天蓋地的大雨下了多久?一整天了,還是幾天幾夜了?真是不大清楚。這些日子,神情有些恍惚,記憶卻是特別清楚。往事,甚至多年以前的往事,就像暗夜中的星星,時不時一下子就浮現出來,那麼清晰,那麼熠熠閃耀。……起義的那些日子,跟隨老闖王高迎祥戰鬥的日日夜夜,義軍席卷中原大地,軍事受挫,商洛山詐死,十八騎再起,攻克北京,登基大典。……就是這個登基大典,牛金星一批人忙得不亦樂乎,一定要我穿上那件龍袍,多別扭!趁他們不注意,我脫下龍袍,說:“我是平民天子,何用此袍!”躲到廚房用手抓牛肉吃,牛金星們大驚失色,以為不祥之兆……後來,退出北京,退出西安,九宮慘敗,智奪夾山……
“訇!訇!訇!”雨中隱約有鍾聲傳來。鍾聲是這樣的沉雄,似有雷霆萬鈞之力,具震山撼嶽之勢。這不是奪取夾山寺那個黃昏的鍾聲嗎?晨鍾暮鳴,天顯異兆,震攝了寺中千餘僧眾,順利披上了方丈的紅袈裟。誰也不知道那是早已潛入的兩個小義軍在做手腳……
他收起思緒,重新落坐在案桌旁,抓起了木魚槌。喀喀喀的木魚聲,伴著低沉的誦經梵唱,在小佛堂裏悠悠響起。
雨漸漸小了。天色完全暗下來。
小沙彌不敢驚擾李自成,踮著腳走進小佛堂,小心翼翼地點燃了堂內的燈盞,然後悄悄離去。
“方丈!”高立功叫嚷著闖進來。
李自成按住木魚槌,瞧著滿麵紅光,興奮不已的高立功,臉上靜如止水。
高立功趨身到案前,壓低了聲道:“闖王,好消息!李過在天門山寺統計各部招買兵馬的人數,已超過了十萬!”
李自成凝身未動,麵容依然靜如止水。
高立功將李過、李雙喜、李迪等人,分頭進行準備東山再起的活動,向李自成作了詳細的稟報。他認為,清廷與吳三桂的操戈,給了大順軍一個絕處逢生的機會,無論此戰是清廷敗,還是吳三桂敗,到那時隻要李自成出麵,定能收拾殘局,重掌乾坤。
李自成凝身未動,麵容依然靜如止水。他認定此戰現在雖未分勝負,但天下已成定局。他的“心”已死了,甚至連高立功說了些什麼,他都不曾聽得清楚。
戰事果如李自成所料。
康熙派出五位滿人親王,率七十萬大軍進攻湖南,隨後取消了朝廷對八旗貴族“論功免死”的規定,將不稱職的勒爾錦親王押回京師下獄,改任安親王嶽東為統帥。經過兩年多的苦戰,清軍終於攻克長沙,繼而連克二十城池,大獲全勝。康熙十六年底,當初起兵叛反的六省中,已有廣西孫延齡降,福建耿精忠降,陝甘王輔臣降,廣東尚之信降,四川王屏藩降,唯有吳三桂還占據著雲貴兩省及湖南的衡州、常德、鬆慈、湘潭等地,在苦苦支撐。實際上戰爭勝負,此時已見分曉。
李過的信心卻很足,在他的聯絡秘冊上,各部人馬總計近二十萬。當年闖王詐死商洛山時隻有十八騎,尚能卷土重來,現有二十萬大軍,何愁大功不成?他與高立功、李雙喜密謀著,等待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