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避其銳氣
月亮漸漸失去了光澤,惶恐的星星往雲朵後麵躲閃,夜色籠罩天空不甘潰退,幾縷晨曦掙紮著冒出天際。
“架!”李自成大聲吆喝,催動黑風神駒往前奔馳。
他情緒激動,眼裏閃動灼熾的光亮,右手時不時地按一按腰間的花馬劍,想像著率軍搏殺疆場的情景。他憋了一肚子的氣,蓄了一身的勁,恨不得能與清兵痛痛快快地拚殺一場,縱是戰死沙場,也圖得個爽快!
風在耳邊呼呼響,肩上的披風被高高掀起,路邊的樹木像潰散的敵兵,從身旁倉惶退逃。
“噅——”忽然,耳中響起了熟悉的駿馬的長嘶。他再側耳細聽,這決不是胯下黑風駒的嘶鳴,而是……
烏龍駒!又是烏龍駒!他身子一抖,情緒更為激昂。黑風神駒陡地揚起前蹄,應和似地嘶叫了一聲,變得暴躁不安。它仿佛也聽到了烏龍駒的嘶嗚聲,欲與其一比高下!
李自成猛磕馬刺,抖動韁繩,黑風神駒頓時蹬動四蹄,狂風般向前猛衝。
李宏誌、宋獻策、李禪和李迪率著百餘名親兵,緊跟在李自成身後。
李自成耳中響起了號角聲,戰鼓聲,大炮聲,接著是千軍萬馬的奔騰、呐喊與廝殺聲。他臉上放出異光,脖子漲得通紅,禁不住“刷”地拔出花馬劍,揮劍向“敵軍”猛衝過去。
天空漸亮,漸紅。豔麗絢爛的霞光,塗滿了天際。
李自成耳中的聲音消失了,“敵軍”也在瞬間變得無影無蹤。他猛地勒住韁繩,立馬在一座小山崗上。
黑風神駒打著呼嚕,踏著碎步,似乎還想往前奔跑。顯然它對敗在無形的對手烏龍駒手下,很是不服氣。它不相信自己竟然會追不上烏龍駒。
李自成認真地聽了聽,除了風聲和山崗林中傳來的鳥鳴外,哪有馬嘶聲?他再一次覺得奇怪。為什麼總是在不經意時,能聽到烏龍駒的長嘶,而那決不像是幻覺?
李宏誌、李禪、李迪和宋獻策相繼趕到。親兵在崗下散開,將小山崗封鎖。
天空中躍出了一個偌大的火球般的太陽。陽光照在李自成泛紅的臉上,花馬劍的劍刃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當!”李自成將花馬劍插入鞘內,斂住心神,目光緩緩掃過崗下。
崗下不遠處有個小村莊。他知道那是澧州夢溪鄉三元村,這裏離澧州縣城三十二裏地。往北約三十裏,便是湖北公安縣界。此地地處洞庭湖沉積區澧陽平原的最北邊沿,再往北是低矮的丘陵。
放眼左側山崗下,一大片的草叢中隱隱有許多墓穴和土坑,一些殘牆斷垣,到處是碎石瓦礫,不知這是什麼所在?
李自成側轉臉,問宋獻策道:“這是什麼地方?”
宋獻策雲遊江湖多年,曾到過此地,便答道:“這裏是三元宮。”
“三元宮?”李自成心一動,策馬向墓地走去。
宋獻策、李宏誌、李禪和李迪緊隨李自成身後。
李自成走進墓地,躍身下馬,端祥著這三元宮遺址。
遺址占地約四十畝,可清楚地看出分居住區和墓葬區兩部分,墓葬區分布在遺址的西部邊緣。李自成等人,此刻就站在墓葬區內。
墓葬區內的墓穴又分為兩種,一種是古墓集中在一起,比較密集,共有二十幾座,修得都整齊宏大。另一種是新墳,埋得很草率,都沒有墓碑,腐朽的棺木露在土外。墓地裏到處是被野狗拖曳出棺木的殘肢白骨。雖有燦爛的陽光,墓地裏仍是一片陰森之氣。
陣風吹過,一股難聞的屍臭入鼻,令人欲嘔,荒草的聲響像鬼魂在抽泣哀哭。
李自成問宋獻策道:“這三元宮是怎麼回事?”
宋獻策細眼珠子轉了轉,抿抿嘴道:“這裏原為皇城。據說古代一個皇帝出巡,看中了這裏的風水,便把這周圍數十畝地劃為皇墳,死去的皇帝與嬪妃都葬在這裏。幾經淪桑,皇城消失了,到處雜草叢生,破敗不堪,便成了三元村一帶埋葬傳染病死者,和丟棄流浪漢屍體的地方。”
他說的這番話,完全是信口胡謅。他仍為澧州築防洪石壩的事,認為闖王隻聽信顧君思的意見而心中不平,所以故意如此一說,以泄心中的怨氣。
果然,他這麼一說,李自成唬起了臉。盡管他知道宋獻策往往用胡編瞎說,哄弄過他好幾次,但宋獻策的話,仍讓他有些心神不定。
這些帝王將相、嬪妃死後尚有個墓穴,自己的結果將會如何?如果自己戰死在沙場,如果自己圓寂在禪房……各種各樣奇離古怪的念頭,突然間湧上了他的腦海。
李自成耳中猶自響起了《打鐵歌》。那歌聲,由小到大,由弱到強,在他耳中震響,震蕩了他的心扉。
他心中的憂鬱頓時消失了,眼中閃發出湛湛神光。
得人心者,必得天下。他相信修築防洪石壩的決定,一定能爭得人心,他要用天下人心來與清軍抗衡。此刻,士氣最銳,百姓歸心,他希望多鐸能誤斷形勢,認準這個修壩的機會,向兩湘發動進攻。他將捏起拳頭,給驕橫狂妄的清軍一個迎頭痛擊!
武昌府衙。多鐸端坐在後院小廳的虎皮靠椅中,椅旁站著賀小慧。
小廳呈橢圓形,頂梁和兩側牆壁上懸掛著十幾盞明紗宮燈。明亮的燈光,照亮了站在廳中央的十名身著滿洲貴族服裝的少女。這十名少女個個婷婷玉立,花容月貌,懂得清廷宮中禮節,會說滿洲話。
站在她們身後的奕奇拍了拍手,十名少女一齊扭動腰身,向多鐸施禮道福,然後一個個依次上前,在多鐸麵前表演進宮禮儀。
多鐸接過賀小慧遞過來的茶,一邊呷著,一邊眯眼瞧著表演,臉上卻是布滿冰屑。
這是他準備送進宮去,任皇上福臨挑選的女子。
他接到報告,邢飛燕送了個董小婉進宮,競被皇上看中,並為之傾倒,立即納為貴妃,號董鄂氏。皇上迷上董小婉後,不僅在太後麵前為邢飛燕說話,還親自加封她,使她一個小小的太後厚坤宮總監,能在後宮一手遮天,除了多爾袞之外,居然沒人敢說她的不是。
真是豈有此理!多鐸惱怒了,立即派人查訪董小婉的身世,終於查明董小婉為明朝遺民冒辟疆的侍妾,原為秦淮名妓。這女人竟敢把明朝遺民的侍妾、一名妓女,獻給皇上納為貴妃,簡直是膽大包天!他一麵上疏向多爾袞和太後告密,一麵多方挑選美女,準備進宮獻給皇上。他決心要在第二回合裏,擊敗這個曾經勝過他的女人。
當他看到第四個少女表演時,便皺起眉頭,擱下了手中的茶盅。
奕奇見狀連忙吩咐停止表演。十名少女領命躬著身子,退到一旁。
多鐸沉著臉,冷森森地道:“這些女子,本王爺還看不上眼,怎能送進宮中去讓皇上挑選?”
負責調教少女的女師,跪伏於地道:“奴才無能,未如王爺心意,清王爺……”
多鐸截斷她的話道:“你們挑選出來的,就是這些女子嗎?”
女師瞅了奕奇一眼道:“回稟王爺,女子倒還是有一個,隻是前天才送進府來,尚未調教好。”
多鐸擺擺手道:“讓她們下去,快把那女子帶過來。”
“喳!”女師和奕奇匆匆退出小廳。
多鐸伸手把站在椅旁的賀小慧拉入懷中,讓她坐在腿上,摸著她的臉腮道:“這些女子雖然年輕漂亮,但一點氣度也沒有,與你沒法比。”
賀小慧故作嬌聲道:“王爺笑話,小妾與這些年輕少女相比,當然是要差多了。”
多鐸臉上綻出一絲笑意道:“你沒聽說過,熟瓜要比生瓜甜嗎?你比她們自然是要強得多了。”說罷,在她臉腮上狠狠地擰了一把。
她掙脫出他的懷抱:“小妾給王爺侍茶。”她邊說邊站起身。多鐸嗬嗬地笑著,在她屁股上又重重地一捏。
她忍著痛,淺笑著端起了茶盅。對這種虐待,她已經習慣了。由於一心想複仇,肉體的痛苦與精神的屈辱,她都習以為常了。
她重新給他沏了一盅茶,又一次悄悄在茶中下了“痘藥”。因怕他發覺而全功盡棄,所以不敢多下藥,隻能耐著性子慢慢地來。但她堅信,她一定能讓他出痘。
多鐸端起茶盅嗅了一下,點了點頭。不知為什麼,他喜歡上了這種下了“痘藥”的茶,若不喝這種茶,他反倒覺得不舒服。
他剛喝上一口,奕奇和女師帶著那名女子走了進來。
那女子麵紗遮臉,多鐸一時無法看清她的麵貌,僅從她成熟勻稱的身軀,舉步投足的優美姿態,就感到有一種無法抑製的衝動。
多鐸擱下了茶盅,低聲下令:“摘去麵紗。”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但不是因為肉欲的衝動,而是希望成功的欲念使他顫栗。
那女子猶豫了一下,緩緩舉手摘去了麵紗。
多鐸看到了一張他所希望看到的臉。那臉秀麗絕倫,加上雲髻高卷,青絲如墨,無論用什麼詞句都無法讚美她的美麗,什麼“閉月羞花之貌,沉魚落雁之容”,隻能形容其美貌之萬一。如果說她有缺陷,那就是此刻,她美麗的麵容上掛滿了憂傷和淚痕。
多鐸凝視著她。她那臉上的淚痕,眼眶裏滾動的晶瑩淚光,更增添了一份楚楚動人之美,宛似一枝帶雨梨花!
他滿意了,沒讓她表演,便下令道:“帶她下去好好調教,半個月後即送入宮中。”
奕奇和女師帶著女子,走出小廳。奕奇走到廳門旁,扭頭對多鐸道:“羅大人、英親王、定南王與諸將,已在前廳等候多時,王爺是否見他們?”
多鐸想了想道:“我馬上就到。”
多鐸挑中了進宮的女子,顯得很是高興。他抱住賀小慧親了親,吩咐在臥房中等他,然後離開了小廳。
賀小慧咬著唇,瞧著走出小廳的多鐸,眼裏閃出了兩道狠毒的光亮。
前廳裏,長形條桌旁端坐著阿濟格、羅繡錦、孔友德、福德爾、多幸拉、巴布泰、鄭四維等十餘名將領。
他們在等待多鐸來主持進攻兩湘戰役的軍事會議。他們已經等了整整一個時辰了,都等得很不耐煩了。有的人幹脆趴在桌上打盹,有的人則借小解,到院裏溜達溜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