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華似錦的賈家內囊已經空虛,百年的鼎盛之家再也無法躲避它衰敗的命運。一種陰翳的濃愁在這看似繁華與熱鬧的光鮮外表下籠罩在大觀園中,悲涼之氣象躲不開的迷霧一樣在賈府中蔓延,並直侵每個敏感生命的肺腑。因此那預示著湘雲與黛玉不幸命運的詩句便由心而發、脫口而出了,這是她們難逃的宿命,是她們的敏感與聰慧將這不幸提前預知!隻是她們身處這頹廢的生活與難逃的愁緒之中,一時並未能明了自己的先知與先覺,倒是妙玉這個世外之人有著更為超然和敏銳的洞察,她從這悲涼淒楚的詩句中讀出了頹敗與蕭瑟的氣數,她對未來有著一種更為直接和敏銳的透徹!

我們隻知妙玉那已故的師父精演先天神數,對於這深奧玄妙的知識妙玉到底得到了幾分真傳?直到此處我們才第一次看到妙玉的深厚。對未來的預知來源於對現實存在的全然透徹,它需要一種敏銳而全息的洞察,這樣的知識並非人人都能掌握,隻有具有上上智的人才有可能窺得其中玄奧。在妙玉聽到那句“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之後,敏銳地洞察到了悲涼的氣息和不幸的預兆,因此從山石後轉出笑道:“好詩,好詩,果然太悲涼了。”“方才我聽見這一首中,有幾句雖好,隻是過於頹敗淒楚。此亦關人之氣數而有,所以我出來止住。”湘雲灑脫風流,黛玉高標超拔,但此時卻都敵不過這個世外之人妙玉對紅塵的警醒與通透。妙玉是一位奇女子!她在靈魂一次次的曆練中智慧已被開啟,她已逐漸走入了一個更為敏銳而全觀的高度,她的心靈對這個世界有了全然而超時空的洞察!

命運的坎坷與靈魂的曆練終於使妙玉獲得了一種超然的智慧,她沉靜而坦然地安住於孤獨之中,灑脫自在。她獨自賞玩清池浩月,聆聽笛聲幽怨,再遇湘雲黛玉聯詩,更覺清雅異常,此時我們既看不到妙玉形隻影單的憂愁,也看不到淒涼頹廢之氣對妙玉的侵擾,我們看到的是妙玉的清澈與自在,這是一種無喜無憂的坦然與自由!妙玉已從煩惱的淤泥裏重生,一朵芬芳的荷花在心底綻放,它的光芒通徹無限的宇宙,將一切煩惱的瑕疵都化為烏有!

此時的妙玉已安住於超然自在的孤獨之中,並在這樣的實相中享用著自己生命的樂趣!妙玉獲得了無障礙的自由,此時的她安住在大自在的極樂境界,這樣的境界無喜無憂,明澈的象天空裏的那輪皎月,豐富的象清池裏泛起的層層漣漪。她的自由來源於她的坦然,因為這坦然是無一絲扭曲的完美和諧!一個新生的孩童也許並不能意味著嶄新的生命,而一個能從一切煩惱中超拔而出的生命才是真正的新生,因為她將具備完全不同的生命內涵和意義,她將擁有一顆沒有一絲瑕疵的完美心靈,生與死的涵義將變得完全嶄新!

再看妙玉興致極高,竟要續湘雲和黛玉的聯句。妙玉作詩之前所說的幾句話語最為有趣,“如今收結,到底還該歸到本來麵目上去。若隻管丟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撿怪,一則失了咱們的閨閣麵目,二則也與題目無涉了。”“本來麵目”這四個字我們或許應該把它當做一句警人的禪語去解讀,“本來麵目”就是不被虛妄幹擾的真實。

曾經的妙玉被種種虛妄與分辨所困惑,而她此刻卻悟得了要不離真情真事的回歸到本來麵目,誰能說這裏麵沒有生命最根本的真知與全身心的體悟?而“搜奇撿怪”四字是妙玉對湘雲和黛玉的勸慰和建議,但更是對自己最為深刻的反省,因為妙玉從沒有真正擁有過進入生活的自由,她一路走來一直是被困在搜奇撿怪的小徑之中,她曾經的偏頗真是無人能比、讓人納罕,因此她最懂得其中的束縛與狹隘,而今天她要堅定地回歸到生命的本來麵目!既然要堅定地回歸到本來麵目,妙玉就毫無躲閃地直言不可失卻了“閨閣麵目”,妙玉是一個在空門中的修行之人,她曾是一個“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的人,但是她此時卻堅定地提出了自我的“閨閣麵目”!“閨閣麵目”才是妙玉真正的本來麵目,這是上天賜予她這個生命的稟賦,隻有在這最真實的存在裏才會有不被扭曲的天真!妙玉的回歸是一種強有力的回歸,她穿透了一切障蔽堅定地回歸到了自我生命的真實!

麵對真實就是最大的解脫,因為安住在真實裏就不會再有一絲的扭曲,與真實在一起不需要抗爭也不需要逃避,欲望就是欲望、渴望就是渴望、煩惱就是煩惱……,而這一切構成生命完整的存在。生命是一個因緣合和的短暫存在,珍惜這個短暫存在裏的全部,這就是真實!因此,妙玉坦然了,她坦然地麵對自己身為女子的生命,她坦然地麵對自己的處境,她坦然地麵對自己的煩惱,她活在了沒有一絲控製的自然裏,所以她的心靈獲得了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