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忠掙紮著要起來,顧白氏按住他,舒指如蘭,點住了他的眉心。
裴忠隻覺額間微涼,身子一麻,便沒了氣力,再看那白氏,又變成了一隻狐狸。
“咕咚——”
裴忠被雪狐推落了潭中。琉璃般的潭水在頭頂合攏,白氏的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您也知道,我不會水,”裴忠喃喃,“可那一夜,我在水裏呼吸自如。後來我才明白,她用最後的一點法力,把我藏在潭水裏……她,是她救了我的命。”
裴忠掩住眼睛,好半天,才籲出口氣來:“就那樣,我沉在了池底。我聽到那些人抓住了她,那是一群瘋子。再後來,我看到一樣東西沉了下來……”老頭忍不住,發出悲鳴:“那是她的心,一顆被剖開的心。”
“等我醒過來,發現自己趴在潭邊,天已經亮了,潭邊到處都是死屍,昨夜追捕我們的人,此時都成了屍首。後來,我被幾隻狐狸抓住,押到一男孩麵前。”
“是言雪吧?”裴鶴謙的聲音有些幹澀。
裴忠點了點頭:“是,他替母親報了仇,鎮上的人全被他殺了。”
“他父親呢?”
裴忠長歎:“據說是顧老板挖出了白氏的心。你說他能放過嗎?顧公子原本也要殺我,聽說我救過白氏,才放了我一條生路。而我,十年來也一直守著這個秘密。”
細雪沙沙而下,落到二人肩頭。裴鶴謙閉了閉眼:“言雪的身世,我也猜過一些,沒想到竟是這樣淒涼。忠叔,其實我很怕,我怕不管他做了什麼,我都不會恨他……我該怎麼辦?”
這樣的問題,裴忠哪有答案,情之所起,一往而深,此後的恩怨糾纏,隻怕誰都預料不到了。
主仆二人正自呆立,忽聽竹林外頭歡聲晏晏,一個女子笑道:“你家鍾老板想得真是周道,連慶功酒都備好,還連夜送到觀裏。”
裴鶴謙和裴忠聽到那個聲音都是一怔,兩人對視一下,透過竹子的縫隙朝路上張去,隻見黑黢黢的山道上駛來一駕馬車,車簾挑著,裏頭擺滿了酒壇,一個男子一手勒馬,一手摟著個婦人正在調笑。裴忠認得,這男子正是鍾昆的車夫,而那圓臉高髻的女子,長得竟跟死去的羅氏一摸一樣。
裴忠駭得幾乎驚叫出聲,倒是裴鶴謙一把掩住了他的嘴,附耳道:“這不是我嫂嫂。”
裴忠聞言愈奇,扭頭看去,裴鶴謙蹙著眉,一雙眸子精光湛然,裴忠忽然覺得眼前的少爺跟平日有些不同,卻又說不出哪裏不一樣。老頭心下惶然,顫聲問道:“那她是誰?”
“一條成了精的綾羅。”裴鶴謙輕歎:“忠叔,我能看見旁人看不見的東西了。”
裴忠還想再問,裴鶴謙搖頭:“忠叔,你先回去,這裏有我。”說著身形一轉,竟不見了影蹤,裴忠雖不懂道家仙法,也猜到這是隱身一類的咒術。眼看那馬車漸行漸遠,湮沒在蕭蕭林間,裴忠望瞭望當頭的冷月,撩起袍子,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山下走去。今天的二少爺已不是那不經世事的貪玩少年了,他看得到的東西,裴忠看不到,他要去的地方,裴忠去不了,老頭能做的隻是替他守住家園、老父,一雙幼侄,裴忠知道,早晚有那麼一天,少爺會回來的。
再說葛嶺的另一頭,那駕馬車翻過了山梁,朝著紫雲觀迤邐而去,裴鶴謙施起隱身術,一搭馬車,攀上了車轅。羅娘到底警覺,抓著車夫的肩道:“這車好像一顛。”
“山路哪裏不顛了?”車夫嘴裏說著話,趁勢抱過她來:“羅娘的情義我總記著,等見著老爺,我就跟他討了你。這些年我也攢了點家私,足夠我倆快活的了。”
說話間二人便粘到了一處,正在得趣,羅娘忽地慘叫一聲。車夫隻覺懷裏的婦人似被誰提住了脖子,生生扯離了臂間,他急忙抬頭,卻見車前不知何時已攔了個少年,單手卡住了羅娘的後頸,那婦人被他一抓,便越變越小,眨眼功夫已縮成了一個尺餘的小人,緊接著,隨著“哧”的一聲響,青煙過處,婦人已變成了一條粉色羅帕。
車夫倉惶抬頭,正跟裴鶴謙對上了眼,他跟裴鶴謙是舊日相識,當下驚叫一聲:“裴二少!”這車夫本是鍾昆的心腹,又跟羅娘勾搭成奸,鍾昆和玉磯子做的惡事,他都知曉,眼見裴鶴謙拿住了羅娘,他不由心虛生怯,以為裴鶴謙要拿他開刀,驚駭之下,唯求自保,當下“咕咚”一聲跪在了裴鶴謙腳邊:“裴二少,你聽我說!不關我的事啊!害你兄嫂的是鍾昆和這綾羅精!我什麼都不知道,不,我知道,可……可我什麼都沒幹過!我就是個趕車的!……”
裴鶴謙聽這車夫話有蹊蹺,心裏大驚,也不知是喜是恨,一把將他按到車壁上:“到底怎麼回事?說清楚!”
“是這樣的……”車夫眼珠子亂轉,東拉一句,西扯一句,吞吞吐吐將綾羅精假扮裴羅氏,陷害顧言雪的經過緩緩道來,他口中說著話,眼睛卻瞟著車外,此時馬車離紫雲觀已是極近,他故意放高了聲量,觀中道士聽到吵嚷,點了燈出來查看。車夫見著燈影,曉得生機就在這一線,便裝出氣短的模樣,歪著脖子,去推裴鶴謙扣在頸間的手:“二少,我喘不過氣……”
裴鶴謙不知有詐,手中略鬆,車夫趁機滾下了馬車,連爬帶叫,朝道士們奔去。裴鶴謙飛身追趕,他手中的綾羅見有機可趁,也烈烈而舞,意欲掙脫。裴鶴謙恨這綾羅精害死兄嫂,自然不肯放手,就那麼一個耽擱,車夫已躲進了紫雲觀中,那班道士趁勢關門落鎖,把裴鶴謙隔在外頭。
裴鶴謙搶上前去,正待叩門,肩頭卻被人拍了一把,他急轉回頭,隻見玄真子和左旋已站在了身後,左旋依舊冷著麵孔,玄真子卻是笑嘻嘻的,自裴鶴謙手中抽過綾羅來:“嘖、嘖,好小子,你這一趟可沒白跑。”
“他們陷害言雪!”裴鶴謙說著又要去打山門,玄真子一把攥住他的手:“我們都聽到了。”
望著玄真子的眼睛,裴鶴謙漸漸回過味來,原來這一路玄真子和左旋都在暗中相護,他能這麼快擒到羅娘,隻怕也靠兩人相助。
“玉磯子不在道觀。”左旋走過來,淡淡地道。
裴鶴謙一怔,玄真子點頭微笑:“說得不錯。鶴謙你想,玉磯子若在觀中,如何肯放過我們這些送上門的人犯?早就大開洞府,金線陣伺候了。他們不敢應戰,隻說明一條,老道不在家。那你再想,玉磯子此時不在紫雲觀,又去了哪裏呢?”
被他這麼一點,裴鶴謙登時明白過來:“玉磯子去找言雪了!”
玄真子嘿嘿一笑:“我也是這麼猜的,不過到底如何,還得問那知情人。”當下自懷中摸出了個火折子,迎風“啪”地一抖,打出了火焰,便去烤那羅帕。綾羅見了火,當即便著,粉煙蒸騰,霧氣凝結,化作一個婦人的樣貌,哀哀哭訴:“道爺饒我。”
玄真子挑眉:“你先告訴道爺,玉磯子去了哪裏?那鍾昆又在何處?”
“鍾昆說狐狸的老巢在白霧街,他和玉磯子知會了江山府尹,帶著大軍去捉白狐狸了。我都說了,道爺饒我!”
“嗯,”玄真子點頭,“你說了實話,我該饒你,隻是你殺生害命,冤死的裴氏夫婦不能饒你,老道做件好事,代他們送你一程吧。”說著玄真子朝著帕子吹了口氣,火勢轉急,烈焰熊熊,那綾羅慘呼了一聲,頓時化為煙塵。
裴鶴謙與玄真子相交日久,倒是頭一次見他除妖。這綾羅精害他兄嫂,裴鶴謙自然也是恨的,可看她灰飛煙滅,卻並無暢快之感。細細品去,玄真子那番話字字句句意在言外,“殺生害命”、“不能饒你”,這些話說的是羅娘,隻怕也是言雪。
裴鶴謙不在乎顧言雪做過什麼,言雪才十九歲,百年的人生剛剛起頭,縱然錯過,那也隻是一小程。可這都是裴鶴謙自己的想法。別人會怎麼看呢?那些被言雪害死的人能不能饒恕?如玄真子這般替天行道的人能不能饒恕?
裴鶴謙心亂如麻,不禁望向玄真子:“你不會傷害言雪吧?”
“你也知道它罪孽深重?”玄真子拂了拂襟上的飛灰,悠然一笑:“世上的事情隻要有欠終歸有還,不過你放心,我跟它不見麵,便也不會做這討債人。倒是你,鶴謙,你想過沒有,你天眼已開,再要相逢,它眼裏的你還是你,你眼中的它卻不是它了。”
“他狐狸的樣子,我也見過,沒什麼。”
玄真子嗬嗬一笑:“隻看一時當然還好,可是一世呢,十年、百年,你能永遠跟隻狐狸呆在一起?”
“我不知道,”裴鶴謙攥緊了拳,“可眼下言雪有難,我得去救他。”
玄真子歎了口氣:“算啦,我再陪你走一趟吧。”
“不,”裴鶴謙搖頭:“我自己去。”
玄真子還想再說什麼,一旁的左旋卻道:“讓他一個人去。”
玄真子一愣,轉頭怒道:“你個無情無義的家夥,他可是清風的兒子!江山府已經發兵白霧街了!此去大軍洶洶,還有個難纏的玉磯子,你不怕他出事?”
左旋冷哼:“正因為江山府發了兵,你我才不能去。一旦大軍攻城,那狐妖必與官軍作對,鶴謙必然站在他那一邊,你我呢?難道也幫著妖孽殺人嗎?你忘了終南祖訓嗎?我看,你倒比我更不像個終南子弟。”
玄真子聞言愕然,想要辯駁,終究找不出話來。
裴鶴謙淡然一笑:“左師伯說得對,這事你們不便插手。我跟言雪……那是我們倆自己的事情。”說著向二人拱了手道:“我若有幸度過此劫,必攜言雪掃淨庭院,備下佳肴,與兩位師叔把酒夜話。”
裴鶴謙言畢,正要禦風而去,左旋卻拉住了他,將一件東西放入他手心,裴鶴謙低頭一看,不禁笑了:“多謝師伯。”
靜夜寂寂,仙霞嶺在夜色裏綿亙起伏,宛如一片墨色的大海,然而仔細看去,這海並不是純黑的,就在官道的那邊,一團熹微的紅光從峽穀間放出,仿佛深海裏托出的一星漁火,那便是被無數火把照亮的白霧街城門。
“大人,道長的金線陣果然了得,城頭的守軍已被銷去了大半!”
聽聞戰報,江山府尹遙望城樓,微微頜首。雲端裏玉磯子與一幹道士擺開了法陣,無數金線急落如雨,映著火把的光芒煞是好看。城頭之上,不斷有人中了金針,倒地慘叫。江山府尹想了想,叫住探馬:“慢著,守城的果真是狐狸嗎?”
“報大人!真是狐狸。初初看去,那些東西都穿著衣冠,一個個人模人樣,可一旦中了道長的金線就都現形了,全是狐狸!”
“大人,我沒騙您吧?”一旁傳來個嘶啞的聲音。
江山府尹循聲看去,熊熊火把映出一張醜怪的疤麵,正是那寶裘居的老板鍾昆。鍾昆目瞪城牆,咬牙切齒:“那些狐妖把持驛道,殘害商旅,這十年間不知行人喪生此間啊!”
江山府尹點了點頭,大手一揮:“備巨木!攻城!”
隨著他一聲令下,數千大軍頓如滔滔大江,朝著城樓湧去,數丈之長、合圍之粗的巨木撞向城門,“咣咣”的響聲和著狐狸的慘叫不絕於耳。
眼看城破在即,半空裏突然響起一聲清嘯,府尹但覺眼前一花,定睛看去,城內躍起一條人影,頃刻間掠上了城頭。隻見那人高舉一柄利劍,手腕疾轉之間,明如秋水的長劍舞得光波流轉,玉磯子陣中飛出的金線遇著劍光,便如同泥牛入海,轉瞬之間消於無形。
隔得太遠,府尹看不清那人的麵目,隻知是個少年,身姿異樣的清標,披的是一襲雪色鬥篷,他身量消瘦,鬥篷卻甚是寬博,兜住了冷風,如一麵旗幟獵獵而舞。府尹不曉得他是誰,可又隱約有些預感。這個少年,隻是一個人,隻是那麼一站,竟讓這座城池有了靈魂。
雲頭的玉磯子見了少年,也是愕然,雙指一並,點了他厲喝:“好個妖孽!還有命來受死?!”
少年聞言並不答話,單是冷笑,手中的長劍舞得如蛟龍出水,將漫天的金線悉數打落。城頭的狐狸得了他的掩護,頓時群情激越,彎弓搭箭,拚死抵禦攻城大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