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三月初三,我從漠北趕著十頭駱駝迎著漫天黃沙到了邊境上的這個小鎮。
鎮子不大,當地人管它叫“離南”,原因也很簡單,走出了這個鎮子,就真的離開了天啟國內,到了極北的荒漠。
天啟因煙花江南而聞名,建國的皇帝本也是文韜武略,可誰都知道江山易打難守,後世的帝王一個比一個沒用,守不住江山便隻能和沙漠上的那些遊獵者不停地簽訂協議,土地一讓再讓,百姓一遷再遷,曾經的繁華都變成了白骨。
不過,離南鎮倒也算是奇特,連年烽火征戰卻也沒有毀了它,反而讓這個小鎮子因為邊境上的往來貿易漸漸地興盛了起來。
這裏常住的人除了天啟國內那些善良平實的百姓,還有大漠上不少厭倦了遷移的放牧人,各色人等都在這裏住了下來,不管是戰爭還是安定,這個鎮子一直挺到了現在。
由鎮子口那株幹枯的老樹走到鎮子後的官道上也用不了小半個時辰,我的駱駝慢慢悠悠地抬著蹄子往早簽下了房契的那家酒肆走去,駝鈴叮叮當當的響著。
十頭駱駝鬧出的聲響不算小,不少人好奇地推開窗戶,不過也隻看我一眼就將腦袋縮了回去,路上往來的行人也大體是隨眼瞅瞅我也就算了,這感覺讓我的心情出奇的好。
我想起圖朗曾給我說的話,那天大漠裏難得的沒有風,一縷孤煙嫋嫋升起,將我們身後如血的殘陽割成兩半,一半灰暗一半明亮。
圖朗牽著黑狼,我跟在他身邊,看著他腰間那把彎刀,刀柄上鑲著不少寶石,看得出來成色上成,據他說這是上次打到天啟國國都時得到的戰利品。
“那邊的皇帝很喜歡這把刀,刀上本來沒有這顆石頭,是我從他的帝冠上剜下來鑲在刀上的,”圖朗這麼說話的時候,根本就沒有看我,他的眼裏隻有遠處地平線那條狹窄的枯黃。
大漠子民大多是圖朗這樣的臉型,輪廓深而窄,眼窩像是刀刻出來,嘴唇很薄,肩膀寬厚,肌肉緊實。
“你也喜歡嗎?要不要我送給你?”圖朗這麼說話的時候,神態高傲,低頭問我的樣子像是天神在施舍一個最無知的小民。
“不,”我不常反抗他,卻沒有受得了這人冰冷的目光,我一直瞅著他腰間的彎刀,那枚黃色的寶石明亮的像是天上的星子。
“你過來有幾年了?”這麼說話的圖朗像極了他的父親,記憶裏那個人的樣子已經衰退了不少,隻記得那一雙陰鷙的眼。
“十年,”我歎氣,揉著脹痛的太陽穴看向南方的天空,日頭又落了不少,那塊地方很快就會布滿繁星。
“你現在還恨我們?”圖朗拽著我的衣領,力氣太大了,我幾乎被他掐死。
“不恨,你們給我吃的給我喝的,讓我活,我怎麼恨你們?”這麼說話的時候,我的表情非常誠懇,這本來就是實話,我沒有撒謊的必要。
“可我知道,”圖朗靠近我一些,語氣依舊凶狠,“你的心不在這裏。”
“那在哪裏?”
“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沒有在我身上,也不在任何人的身上。”
圖朗似乎有點無奈,看我的時候偏著頭,眉毛緊緊皺著,好像有什麼事情真的不明白。
“不,它一直都在這裏,”我按著圖朗的胸膛,他的心跳有力,體溫很高,我疲倦的靠過去,任由自己被他扛起來扔到馬背上。
從這裏到圖朗帳篷的路從來沒有變過,十年裏一直如此,五年前是他父親,現在是他,大漠的主人總是享有這樣的特權。
我閉上眼睛,想起十年前被大火燒灼的宮殿,我的父親留給我的最後一眼,沒有留戀沒有不舍,唯有驚恐和絕望。
你總能從那些行將末路之人的臉上看到這樣的表情,他們怨恨天下所有的人,他們痛恨老天沒有再給他們時間享受,卻從不想到自己曾經可做的一些改變。
我在國都被破的那天被圖朗的父親擒住,從此後由煙雨江南來到了蒼涼的大漠,跟我同來的不少人都死在了路上,還有很多成為了奴隸被賣到更北的地方。
隻有我還算幸福,我被關在最大的帳篷裏,每天有好吃好喝,除了圖朗的父親,也沒有人管我,生活總體來說真的是不錯。
很快的,我習慣了這裏總有些腥氣的羊奶,習慣了從大漠那頭吹來的狂風,習慣了在黃沙裏數著日子一天天過去。
日落星斜,一天又一天,隻是身邊躺著的人由圖朗的父親變成了圖朗。
圖朗總問我,心在哪裏。
我常常在他炙熱的體溫中沉沉睡去,告訴他,在他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