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靜水流深(1 / 2)

陳宏寬先生在上海的第三場獨奏會(2006年2月10日,上海音樂廳)以肖邦的《B大調夜曲》(作品62之1)作為全場的“打頭”,以莫紮特《A小調回旋曲》(K.511)作為最後的加演。不知是否有意為之,他在上海的第一場音樂會(2005年1月13日,賀綠汀音樂廳)以後者為開場,以前者為壓軸。因此,這兩場音樂會之間,似乎構成了某種具有抽象意義和形而上性質的交叉循環。

通觀這位鋼琴家一年來所舉辦的三場音樂會(2005年10月6日第二場,上海音樂廳),其間已經明確顯現出他的風格貫穿。大型奏鳴曲,沉重而堅硬,普通觀眾聽來可能覺得沉悶和冗長,但卻成為陳宏寬音樂表述的核心區域。如果不過多計較學理上的嚴格,不妨大致將鋼琴曲目分為特性小曲和大型作品兩類。前者好比文學中的抒情詩,或靈秀,或尖銳,或精巧,或激憤,五色斑斕;後者則以奏鳴曲為“正宗”,相當於小說中的長篇,容不得多少巧技,更要緊的是實力和功底。陳宏寬的重心顯然偏於後者,每場音樂會至少兩部奏鳴曲,而且包納諸如貝多芬作品106(第一場)、作品111(第三場),舒伯特D.958(第一場),李斯特B小調(第二場),肖邦降B小調(第三場)這些屬於“重磅”的龐然大物。

“奏鳴”之曲,並不簡單隻是“奏響鳴聲”,而是音響的思辨,或者說是聲音的論說。幾個樂章間,應該渾然一體,好似展現論題的不同方麵,不容分割。這是為何不允許觀眾在奏鳴曲(以及樂隊的奏鳴曲——交響曲)樂章間喝彩鼓掌的美學原因所在。奏鳴曲也就此成為考驗演奏家在氣息上是否具有持續貫穿力的驗金石。陳宏寬在第一場音樂會中已經顯露,他是這種整體性藝術和長時段控製的駕馭高手。在隨後的兩場音樂會中,他的這種特殊能力一再得到證明——甚至在一些不幸的情形中:如剛剛過去的第三場音樂會中的肖邦《降B小調奏鳴曲》,第二和第三樂章之間的停頓被糟糕的掌聲所幹擾。盡管如此,這首樂曲四個樂章之間通過鋼琴家營造出來的心理連貫性依然得以體現。

這顯然是對音樂的時間維度予以高度關注和深切體認帶來的結果。時間,本來隻有一個性質——直線向前。但在音樂中,時間的這種直線向前的單維性質被高度複雜化。通過作曲家的樂譜規定和表演者的微妙處理,時間在音樂中被阻礙,被滯留,被放大,被縮減,在極端情況下——甚至被取消(貝多芬作品111的第二樂章中有多處例證)。陳宏寬在掌握大型曲體上的過人功力,顯然得益於他對音樂時間的獨特體會:在遵循音樂時間不斷向前這個不可變更的維度的同時,仔細感覺節奏、和聲、線條、力度、色彩、比例等等方麵對時間步伐的影響,並將這些影響富有想象力地實現為音響的延展。

因此,他才敢於在李斯特《B小調奏鳴曲》的再現部中,讓音樂在慢板回複之前的整體休止達到前所未聞的二十餘秒之巨!一句近在手邊的套路形容是“此時無聲勝有聲”。但鋼琴家在這裏所揭示的不僅僅如此——此處的“無聲留白”,不僅顯現了沉默的有效性,而且標示出沉默的寶貴性,更加標刻出時間的神秘性。休止,無非是音樂中最不起眼的普通要素之一,但陳宏寬對休止的處理卻往往出乎意料——所憑借的是多年修煉的慧眼和定心。靜默空間裏的無限釋放,反襯出鳴響時間中的有機貫穿。“無聲”阻斷,成為“有聲”連續的辯證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