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巴赫的神性(1 / 2)

如果老巴赫生前得知,在他辭世二百五十年之後的2000年,無數樂迷和音樂家都在以各種方式紀念自己的忌辰,世界各地幾乎每日都鳴響著自己的作品,他一定大吃一驚。可以推想巴赫吃驚的原因。在當時的巴洛克德國,俗世凡人(盡管巴赫是優秀的音樂家,出自傑才輩出的傳統樂人家族)的不朽居然能夠跨越如此巨大的時空,那自然是天方夜譚,聞所未聞。不朽隻屬於無形的上帝,凡俗之人祈望不朽的唯一通道是皈依基督之途。巴赫內心並非沒有驕傲——他自認已經發揚光大了祖傳的樂聲之藝,但在巴赫眼中,這樂藝絕不是獲取聲望和贏得不朽的通行證,雖不能說僅僅是謀求職位和養家糊口的手藝,但他從沒有想到過自己會通過音樂,世代為後人傳頌和崇仰。一個音樂家在身後得到世人無邊無際的頂禮膜拜,這種想法在巴赫以及他的同代人看來,不啻是對上帝威權的僭越。

因此,生發出一個問題:巴赫在世時是否意識到自己的偉大?幾乎無法作答。因為這種發問本身是“後貝多芬”式的——音樂家獲得這種明確的“出人頭地”的自我意識,其實是在貝多芬出現之後。前此,音樂家屬於“手藝人”行列,社會地位基本與仆役相當,說不上“高雅”,更惶談“永垂不朽”!即便有些聲名,也基本上來自實際的“操作”能力——在巴赫,這意味著他的管風琴演奏傳奇和熟練的對位專家名望。至於巴赫筆下的音樂,在當時人看來,那都是些為特定場合“定製”的“實用”作品,不論是為教堂禮拜作陪襯的眾讚歌前奏曲,還是為宮廷晚宴作消遣的協奏曲。僅此而已。每當巴赫指導兒子們用自己親筆抄謄的《平均律鍵盤曲集》訓練手指和頭腦時,他們都不可能意識到這些小曲將被後人譽為“鋼琴家的《舊約全書》”。在萊比錫的托馬斯學校中,巴赫手不停筆地快速譜寫供教會聖日使用的祭禮康塔塔,一套又一套(已知共五套)。這些現今都被視為珍品的傑作,當時由嗓音欠佳的唱詩班和配置不齊的小樂隊在教堂為會眾演出,禮拜就在樂聲中進行。禮拜完畢,康塔塔的譜紙也就隨之被亂塞在抽屜裏。沒有誰會想到把這些譜紙作為“文化遺產”珍藏起來。結果,巴赫康塔塔總數的約三分之一永遠散失。

從當下這個“世紀初”的遠程視角遙望巴赫,他的這種人生態度和音樂理念越發顯得像個“謎”。古典時期的“普遍人性”,浪漫派的“自我擴張”,現代思潮的“標新立異”,以及“後現代”的“多元共存”――所有這一切,離巴赫的世界何其遙遠!1750年巴赫去世似乎是一條巨大的分割線,將巴赫的音樂意識與近世-現代的音樂觀念橫刀兩斷。在樂史中,通常將這一斷裂稱為從“複調思維”向“主調思維”的轉變。在斷代的劃分上,是所謂“巴洛克時期”向“古典時期”的轉折。巴赫代表著過去(晚年,巴赫已被當時的“進步派”視為“迂腐”和“保守”的代表,盡管最近有些學者也在他的音樂中發現了“進步的因素”),新的音樂風格和發展方向不是源自巴赫,而是來自他的兒子們和“返璞歸真”的啟蒙大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