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枯柳樹(1)(1 / 3)

時值午後,黃九經習慣性地從十層樓的四號出來,順手鎖上鐵門,把鑰匙放在手帕上包起來再擱到白布衫的左衣兜裏,站在電梯間按亮了指示燈,麵前的指示燈就不斷地變化起來。他的兩隻眼睛也習慣性地看著變換的數字,就是旁邊哼哼唧唧地廝磨著擠出的一對年輕男女也沒能吸引一下他的目光。電梯門打開的時候,他們並不急於搶先進去,讓老者先行是城裏人的習慣。那女的依然在男人的胸前蹭來蹭去:“你買不買?”

“買。可那個手機不是用得好好的嗎?”男人表示。

“不嘛,人家就要新的,再說,要跟上時代的步伐。”女人嗲嗲地雙手摟住男人的脖子。

電梯門慢慢地關上後,黃九經依然盯著變化的樓層數字。老爺子再過幾年就九十歲了,在這座樓裏已經住了八年,開始的時候也確實興奮了一陣子,動不動就表示“沒想到,臨到老咱也過過城裏人的日子,在屋裏上廁所”,不過,這幾年,他的話卻慢慢地少了,到最後幾乎沒有了話。可是,一個人待在屋裏的時侯卻沒頭沒腦地瞎罵著、嘟囔著。

電梯在六層站住了,又上來兩個老人,其中頸下堆著一團肥肉的老人叫道:“黃老哥,吃早飯了嗎?”

“喝了點玉米麵粥。”黃九經回答。

兩個年輕人沒說話,女的依偎在男的懷裏,男人的手不住地在女人的頭上滑動,愛撫的樣子,使女人更像個寵物。

到了樓底,兩個年輕人黏黏糊糊的鑽進了一輛寶來轎車裏,三個老人來到樓前五十米處的一棵枯柳樹下聚閑。

這棵老柳樹足有四十米高,巨大的樹冠撐起一片濃蔭,在陽光毒辣的夏日,油然升起一股甘霖般的甜適,顯赫地矗立在周邊十數裏範圍內綠色植物的中心,與不斷凸起的灰色水泥建築叢林作著堅強的對抗。也不應該叫對抗,當初建這個小區時要不是開發商覺得這棵老樹還可以為他們創造價值,就憑它占據的麵積就應被伐掉。要說商人們就是精明,就是這棵老柳樹很快就使許多城裏人入住到新建的小區裏,連帶安置本地的農民,小區的房子很快售罄,因為,他們的宣傳冊上、大型的街牌廣告上赫然出現了老柳弄影、紅樓顯俊的畫麵,更附上了一句精心編寫的廣告詞——“搶奪城市熱島的最後陰涼”加以引誘。

老柳樹固然年頭久已,但依然煥發出勃勃生機,不說別的,光主幹部分的豐富外觀就足夠讓見識到它的人頓生敬畏之心:樹幹有四人合抱那樣粗,生了好多大大小小的樹瘤子,還有個淺淺的樹洞能夠坐上一個人。靠地麵突然伸出三條粗壯的樹根直插地下,像巨鷹爪子那樣牢牢地抓著,使上麵的主幹更加逍遙。為了向世人闡釋其受到尊重的理由,灰黑的樹皮凸起鱗甲似的脈絡向上旋轉著、延伸著。雖然在長到兩丈高的部位分了杈,但仍然看得出,其中的一枝繼續了主幹的脈絡,直挺挺地由粗到細伸向空中,不時有枝椏抽出來豐潤它的身姿,一層層長柳垂落,甚是嫵媚動人。

枯柳樹其實不枯,越是仰著頭向上看,它展示的生命力越強,隻是樹根的樣子讓人以為它枯了。其實,凸起的老樹皴隻是歲月留下來的記憶。近些年從四十多米的樹冠上垂下的柳條一層又一層地疊落,直到地麵上的人們可以踮腳觸摸,長須飄逸,愈發充滿活力。可不是,就是從感覺上也是這樣,尤其是盛夏,那些來來往往的年輕人也願意從樹蔭下經過,在那裏享受片刻的快意。不管有意與否,由於枯柳樹的顯赫,人們——那些從老城區搬來的人,甚至那些外地的人,也漸漸認可了它的地標地位。當然,還沒有多少人像黃九經老先生認識的那樣深刻,或者說還沒有多少人像黃九經老先生那樣對這棵柳樹懷有獨特的感情,而那些感情恰恰是至死不變的。

枯柳樹下有一塊鍋灶大小的圓形石槽,現在被翻了過來,石麵平展,圍在石槽邊上有些石墩和塑料椅子之類,不時有人坐在石墩上圍著石槽下棋打牌,消磨時間。大概布局是這樣:稍遠的地方是小區配備的一張長椅,就是現在公園裏常見的那種椅子,大概能坐兩三個人;靠近樹根的位置則是後來添置的一張三人沙發,當然是被淘汰掉的舊沙發;再遠一點,也是樹蔭剛好能夠遮擋住的地方,是一間配電室的後牆,也有一張舊沙發和幾把舊木椅。一般的分配是,那些老年婦女在配電室後牆的位置納涼消閑,老男人們則占據了路旁的長椅和樹下的沙發。前些年,這裏也曾有三五個老夥計,後來都先後去世了,還剩下一個大家叫扁頭的李風桂,最近得了中風也出不得屋,如今就隻剩下黃九經一個人了。

一開始,黃九經還真的不適應沒有舊鄉鄰的日子,即便像王八這樣在當時來說不入流的人也有資格在大柳樹下回憶一下過去的時光。王八其實不叫王八,大名叫王馬拴’隻是在家裏行八,前麵的孩子又都是女的,到他這裏生了一個男孩,所以取名王馬拴。由於叫慣了王八,也就沒有多少人叫他王馬拴了。當然,就是這個不入流的家夥也非常敬仰黃九經先生,見麵總是以老哥相稱,有時也叫黃老師,不像另外幾個,他可以直呼綽號。王八習慣戴一頂藍解放帽,到了夏天換成灰色絲網帽。要問他為什麼一年到頭總戴著個帽子,這還得從他小時侯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