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照你看來,哪一方是強的呢?”
“那就是營養好、教育高的那一方?”
這仍然是一句空話,不但文不對題,而且很愚蠢戰爭的勝負和營養和教育,沒有充分必要的聯係。這裏,好像下決心不接觸太太們關心的軍事政治問題,但是三位太太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她們仍然沉浸在對契訶夫高深智慧的無限崇拜之中。
一位太大讚美道:“多聰明!”
另一位太太問道:“您比較喜歡哪一方麵啊,希臘人還是土耳其人?”
契訶夫和藹地、親切地、溫和地微笑著說道:“我喜歡蜜餞,您呢?您喜歡嗎?”
當這位太太讚美他“多聰明”的時候,契訶夫早已識破了她們一夥的虛榮,居然還能夠“和藹”得起來,換一個人早就皺眉頭不耐煩了,“親切”更是難得,真是到了大智若愚的妙境。即使這樣的情況下,他還是“溫和”地微笑著這種微笑,不是我國笑話書所說的“先笑不已”,先笑不已,是為故事,為他人而笑而契訶夫溫和的微笑,卻不是為這幾個女人的愚蠢而笑他是平靜的禮貌性的笑。這樣愚蠢的問題麵前,還是心平氣和,還是溫文爾雅,還是保持著高雅的友好姿態,這是高度的寬容和超脫,他看出來,她們之所以顯得這樣愚蠢,原因在於,她們要在自己麵前,裝作對於嚴肅的政治問題很有修養的樣子,這樣做恰恰是弄巧成拙。契訶夫看出了她們內在的尷尬,是由於扭曲了自己的興趣,他沒有直接揭露,而是把她們引導到她們所熟悉的蜜餞方麵去,這就是說,契訶夫看出了這些婦女除了家務,對於政治,對於國際時事,一無所知他用這個問題把她們解放了出來。
“很喜歡!”太太們興致勃勃地嚷道。
“它多麼香啊!”其中一位太太認真地說。
於是這三位太太活潑地談起話來,並且表現出她們對於這個蜜餞問題有非常廣博和精細的知識、她們顯然很高興,現在用不著再費腦筋裝出對她們從來未想過的希臘人和土耳其人的事情真正關心了。
契訶夫的幽默術在態度上始終采取“答非所問”、“文不對題”的辦法,到了最後則幹脆大智若愚地轉移論題契訶夫不怕在別人眼中顯得笨拙,卻同避在大庭廣眾之間揭露三位太太虛飾的深沉,他用不合邏輯的答非所問顯示了自己的寬容,同時也把三位太太從故作高深的話題中解放出來,讓她們恢複到自己的真實心靈世界中去。這樣的幽默是最高的幽默,高到讓對方感覺不到鋒芒,但感覺不到鋒芒並不等於沒有鋒芒,任何一個當時在場的人或者今天的讀者,都可以感到契訶夫對三位太太的虛榮和淺薄洞若觀火。同時也體悟到契訶夫塒於人類虛榮心的悲天憫人的襟懷。
契訶夫式的微笑,和一般幽默的笑,也就是會心的微笑相比,別有一種高度。這種笑不是會心的,和對方不在一個精神層次上。這時的笑,隻能是一種欣然獨笑。這種幽默對我們最大的啟示,可能是歸結為精神優越感的潛藏就這一點來說,這是幽默最根本的精神。
我收到一個深圳打工妹的來信,她說:“你的幽默書很有用,有一次我使用了效果很好,但有一次失敗了。我跟一個大姐姐住在一個房間裏,她非常愛護我,我也非常依賴她,我們感情非常好,但是有一次糟糕了,這個大姐姐正在跟一個小夥子談心的時候,我把我的錄音機開得很響,但我自己並不知道,大姐突然火起來了:‘你替我把錄音機關上,要不然我把它和你一起扔出去’我知道她是發火了,我想我本來可以頂她一句,後來一想,你的幽默書裏講,不要對抗,要緩解對抗,從對抗解脫出來。我就用你的方法跟她說:‘用不到你扔,我自己把自己扔出去好了,’說完我就走開了。但是,走到門口的時候,我的眼淚流下來了。”這個打工妹問我為什麼?我給她回信說,這是因為她的幽默還沒有磨煉到爐火純青的程度,她運用了正確的幽默方法(自我調侃),但她胸中的寬容、善良還沒有達到相應的程度,就產生了這樣微笑後的痛苦。我想,她應該對大姐有充分的同情。也許,這個大姐,年紀比較大了,長期等待著白馬王子而耽誤了青春,一旦和一個小夥子談得入港,心情是十分投入的。此時,同屋的小姐妹,卻突然製造噪音,也許在她看來,是破壞氛圍就突然情緒膨脹,發起火來,有點六親不認這在一般人來看,是缺乏修養的,顯然是個缺點。但是,你既然是和她情同姐妹,就要比一般人更了解她,更能體會她的心情有了小夥子,就不認小姐妹了,就算是缺點,難道不是陷入熱戀中的人之常情嗎?你應該對她更有同情心,你如果光覺得她可氣,就不能算是理解她,就是光覺得可笑,也不算心胸寬廣,你應該感到她可愛,哪怕是缺點,也是可愛的,人性嘛、雖然愛情八字沒有一撇,就把友誼不當一回事了。有沒有幽默細胞,往往就在這一點上看出分曉來。幽默是情感交流嘛,不是那麼理性的嘛,不那麼拘泥於理性的是非嘛!從理性的禮貌來說,這是個缺點,可從幽默的情感價值來說,這個缺點,是太可愛了。愛情使人不講理呀你要學會欣賞這種不講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