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五,琴師入夢,夢到一個孩童,他的手指頎長俊美,可偏偏天生多一指。其他的小孩都排擠他,叫他怪人。他反倒不以為意,反倒是把寂寞的時間都用來和古琴交談,從上古神跡到中古的太阿,能把每一首都倒背如流。有一天他去郊外聽風撫琴,遇到了一個天生殘缺一指的人,這人好骨笛,偏偏將笛孔廢掉一個,他的笛曲總是不與眾人一般。二人相見甚歡,琴童用他多出來的一指奏出一道弦音鑲嵌在笛童的笛聲裏,那琴聲飄過麥浪,在天際的雁群裏回響。傳說這是夜魂的第一弦,名為斷指。”
二月十五,琴師又做了一個夢,夢到一個琴匠,琴匠家中有各種材質的琴弦,有動物的尾巴,鳥獸的翎毛,甚至是一些筋骨和深山的柔金。一次琴匠從外地采購來一批柔金,成色上乘。天子命他造一把琴,上感蒼天,下動黎民。琴匠覺得柔金是以天成,奏山林滄水之曲甚妙,卻難表黎民之苦,遂每日天用一碗鮮血浸泡柔金,日複一日,四十九天之後,琴成,琴匠撫《黍黎》之曲,風月變色。而曲罷,琴匠心血耗盡,不久於人世。柔金因浸血而成,弦色透明而帶異紅,是名黎血,為第二弦。
三月十五,蒼梧之東有位先生入夢,夢裏先生一身長衫,蓬頭垢麵,坐在琴師窗前痛哭流涕。先生說自己自幼好琴,可生性愚笨,一事無成。一般人練曲,非是七天,至多半月可有進步,而自己臉上半年才稍稍入門,長此以往,他人早已能熟練彈奏的時候,自己偏偏還在像小孩子一樣練著潰不成軍的調調。教琴的樂師罵他不努力,可樂師不知,他的手指已經比別人厚了一層繭子。別人嘲笑他,他隻是木訥地不言不語,直到他長大、成家、變老,他都與琴為伴,家人問他為何彈不好還要彈,他說,琴與他已經融為一體,每日朝夕相伴,看到琴就如同看到自己,摸到弦就如同感受到自己的心,不語他人,與心對影。後來,他死了,傻愣愣的鬼魂來到琴師的家,祈求琴師能把自己的心做成弦,琴師答應了他的要求,這是第三條弦的由來,琴師給他取名問心。
四月十五,草長櫻花爛漫。月影下,一個白衣長發鬼來找琴師,他搖著一把輕扇,衣著華麗,長長的秀發在不嚇人的時候泛著月華。這是一個很是富有的鬼,據說做鬼已經五百年了,家裏香火旺盛,自己也有福在陰界活的自在。可是生活無趣,做鬼也難耐寂寞,五百年,活了五個持續的人生,對自己的未來也不抱什麼希望,夜裏的樂趣就是幻化成幻影飄到人跡罕至之處,沉思自己的未來,而不時能有活人出現,然後嚇人也成了證明“世上其實是有鬼的”這一個陰間至高無上的定理。他問琴師,能不能讓自己也變成一條弦,琴師問他可有什麼理。長發鬼搔了搔頭,對琴師說,他這個弦是很厲害的弦,一般的鬼弦沒它活的長,一般的弦比它見識短,一般的弦走不出的曲調,他能奏得出來,此弦上知天文,下曉地理,保羅萬象,橫亙宇宙,如果一個無所不知的鬼都不能做一個小小的弦,他想不出還有什麼理由是不可能的。其實整個四月,隻有長發鬼一個人來找琴師做弦,琴師也甚無奈,但轉來有想,沒什麼優點也是優點,何況這弦全身上下都是優點,遂造了第四弦,取名長發。
五月十五,來得是位將軍。身上還殘留著死時的一柄長劍,直直的刺在心脈,他卻活生生的出現在琴師的夢裏。將軍對琴師說,自己是一位將軍,十年出生入死,為國效力。少年成名,平步青雲,而一如沙場,天天活在鬼門口。死是不害怕的,可真是死了,卻發現自己還沒有好好活過。與其說為國家百姓活了30年,還沒有為自己好好活過十年。琴師問他,可有什麼理由做弦,將軍二話沒說從背後掏出一把七弦琴,當場奏了起來,琴罷,語音繞梁三日,久久徘徊在琴師的腦海裏。他做了第五弦,將軍。
六月十五,一個孩子來找琴師,很小的孩子,或許剛剛出生,或許還未出生,他躺在琴師身邊,琴師坐起來一句一句的問。
“你怎麼到這裏來了?”
沒有回答,孩子咕噥的小嘴,睜著眼睛好奇地看著琴師滿臉的愁容。
“你也想做琴弦麼?”
沒有回答,孩子似乎很是高興,不停地手舞足蹈。
“你太小了,做不了琴弦。”
回答他的是嬰兒的哭鬧,他憋著小嘴,滿臉的委屈。
“讓我考慮考慮,你是第一個,未嚐不是一種嚐試。”
哭聲頓時停止,又是手舞足蹈地盯著他看。
“你太小,還沒什麼一技之長,做弦也是條無用的弦。”
迎接他的是孩子發自肺腑的哭聲,這哭聲撼天動地,震得大地搖上三搖,關鍵是嬰兒的哭聲時而嚶嚀細語時而撕心裂肺。
琴師為之震撼,為這個無語的嬰兒做了第六弦,取名鴻蒙。
七月十五,來得人琴師也認得,大名鼎鼎的第一樂師,華聖武。琴師盯著這樣在每間琴室幾乎都可見的畫像的真人版,驚訝得差點將自家的那幅拿來比對。華鬼魂饒有興致地擼著胡須盯著他嗬嗬地笑。“大師,何故到訪?”“做你的鬼弦啊!”琴師的下巴差點掉了下來。華鬼魂有擼著胡須盯著他嗬嗬地笑了笑說到。“玩笑而已,我今天給你送一根弦。這跟弦取自天一琴,是我的至交好友鍾子俞送我的,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的知己就是子俞,子俞的這根弦因我的琴聲而有了靈氣,但是我即將駕鶴東遊,這凡間的一縷遺念無從托付,想你這裏有十二美弦,卻是一個好去處,把他放在你這,我也走的安心。”大師托弦,琴師自是不能推脫,遂三拜五扣收了第七弦,名為子俞。
八月十五,團圓節。這夜,琴師睡得很晚。還未睡得深沉,便聽到一個嬌柔的聲音叫他。琴師尋聲而去,不料來到一處春宵紗帳裏。琴師以為自己酒醉迷離,誤闖了別人的溫柔鄉,哪知入夢的竟然是一個玉臂粉肌的風流鬼。其實並不是琴師過於冷淡,麵對這春色無邊的色誘惑而不為所動,實在是入夢的女鬼均不是好惹的。人的風流債如此,何況是一個女鬼。不料這女鬼竟然大為所動,道:“先生,真真是正人君子,這一身的皮囊隻是騙人的玩意,自是為鬼,便再也沒有了什麼肉身凡體,哪裏來的魚水之歡呢。”琴師一頭霧水,不明所以。隻聽這女鬼接著說:“我本是王母七弦琴的第六弦,本名雪影。但因為貪戀凡塵,被貶下凡間,做了人,本來一世百年的輪回,卻沒想劫數未盡,還要在做鬼百年,可鬼界無凡音,想在聽聽我那良人奏得一曲《春宵》,也不枉此遭鬼域奇聞。聽聞先生造十二弦,特此前往,望先生允許。”琴師覺得她說的亦真亦假,這世間是否真有王母的七弦琴,還不曾聽說,而女人天生是騙人的尤物,總不能太信,可看著軟玉溫香的楚楚動人,哪裏收束住自己的憐憫之心。遂答應了她的要求,見她的一縷魂魄飄然入了夜魂的第八弦,化身晶瑩,冰清玉潔的美麗。觸手微涼清潤,還有淡淡的梅香,實在是一縷易數。取名,柔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