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之地,武宗皇帝時重畫天下諸道,經百年,中原諸侯並起,唐域大為縮水,原本直抵蔥山之外的安西、北庭都護府因西域諸國紛紛叛離而折,突厥去後設安北、雲中、單於及安東都護府大唐故地又為契丹蠶食。待耶律阿保機成事,連接東海女真部、西陲回鶻及西域諸國,合燕雲北燕、南海南漢,又有吐蕃,將好好個大唐隻壓縮成小小的一部。
雖隻說是一部,但也隻好拿盛唐時的坤輿來比,若非如此,大唐曆三代天子經百年積蓄,恐怕也不得成今日可席卷四海的雄姿。
現如今,京西除隴右道,設大州七,中州十二,下州六,以原州大都護府統轄,受朝廷節製。
時有民謠,歌道:“失我祁連,長安不得安,嫁婦無顏色,天子禦駕守邊。失我賀蘭,西陲不得安,駿馬無處牧,將軍不如學監。”
當此之時,京西百姓盡唱的便是這謠,偶有唱起昔日漢時匈奴“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是我婦女無顏色”,和者一片,莫不歎息涕零。
月明星稀,山林深處將士們早已入眠,衛央依大樹而坐,靜聽周快細說如今的大唐。
“失我祁連,長安不得安,嫁婦無顏色,天子禦駕守邊。失我賀蘭,西陲不得安,駿馬無處牧,將軍不如學監。”周快輕輕吟唱著這歌謠,環眼在樹梢搖落的隱幢裏亮澈分明,他瞧著衛央,幾近哽咽地道,“這曲子,自壯宗明皇帝時傳唱到了長安,當時有守雁門關將軍作《閼氏調》,詞曰:‘東班狎妓西唱酬,哪個曾吊古城樓?胡國閼氏南望地,朔風尤念冠軍侯。’當時,朝堂裏文武百官俱以詩詞唱和為風流,文臣狎妓成風,武將邯鄲學步吟唱詩詞將不知兵,講的都是詞曲之美,妻妾之豔,可憐將明皇帝,教那大臣與內宦合作一處瞞哄當這天下果真太平。”
壯宗天子?
那可是當今天子的祖父,據說是有名的明君哪,百姓對他的口碑還是很好的,怎會是個昏庸地能教外臣內侍瞞哄的人?
當有故事!
果然周快淚流滿麵,泣不成聲道:“邊將此《閼氏調》諷刺時事,那些個王公貴人宦官後妃怎能容他?當時一道矯詔,將個上將賜死在邊疆,若非慈明皇後,天子竟不知愛將折身。自那時起,明皇帝立誌圖強,內修朝政,外和諸侯,曆三十年春秋,耗盡了明皇帝的心血,卻始終未見失地盡收,萬國來朝。”
說到這裏,周快瞪著衛央,啞聲道:“你知道麼,明皇帝便是累死的,活生生這樣又愧又恨,隻好將身子來換大唐,內憂外患地累死的。”
衛央肅然,為尊者諱,想必這位明皇帝有一段日子是很浪蕩的,但他能發憤圖強知恥後勇,這樣的人,自然是個好皇帝。
周快咬著牙徐徐又道:“明皇帝駕崩,先皇即位,病榻之前,明皇帝嘔血不止,將筆墨和著自己的血,蘸著書那《閼氏調》留贈先皇,先皇真宗孝皇帝即位,續明皇帝遺誌,修文武整兵戈,三十五年嘔心瀝血,為當今天子留下恢複大唐神器的無匹國力,又天子三十七年圖強,如今我方有一四海統天下的實力,隻是,隻是可恨這些諸侯王,險險生將這一支遺誌就此掐斷了去也。”
到這裏,便該是自己應該細聽的事情了。
衛央心下暗忖:“漢無文景之治,便無漢武揮鞭為我族取千百年香火不絕的尊嚴,這壯宗明皇帝與真宗孝皇帝,當是文景二帝。”
隻不過,畢竟曆史進步到了今天,如今的生產力非漢時可比,又有個武宗時期的穿越者吳王,如今的大唐,漢武帝時國力不能比肩,恐怕唯有兩宋最繁華之時,勉強方是如今的國庫可比了罷。
至於國力……
如今大唐有兵戈之利,可掃四海之心,聽周快的意思,雖這些個自詡風流自許真理的文人也上位了,但要和士大夫治天下的兩宋比,他們還沒有被閹割到認為“兵者不祥”真是國不需利器的地步,這時候的文人還有血性,他們還能提劍上馬散發擊賊的豪強。
周快瞳孔似要自眼眶裏迸將出來,他獰聲哼道:“當年,天子以故太子頗肖太宗文皇帝,遂立為儲君,故太子剛而不愎,韌而不脆,雖年少,誠可謂明君之姿,天子甚愛之,常謂複大唐神器者,必此兒也。哼,長安城郊那場觀陣,當真是太子衛率疏忽,千牛衛混入的突厥降將後人作亂麼?這些個諸侯王,該殺!”
“那,這位故太子,莫非就在那一場變故裏……”衛央吃了一驚,他有些明白了,大唐自開國,皇室奪嫡的你死我活實在太多了,倘若這位故太子真喪於那場變故,那這大唐,可真走不出自太宗皇帝以來的奪嫡怪圈了。
周快醋缽般巨拳砸在了地上,狠狠道:“不錯,二十年前那場變故,故太子薨,天子傷心之下無心宮苑一心隻圖國事,至今隻故太子與平陽公主一子一女,嘿,這些諸侯王,恐怕他們始終也沒有料到當今的公主,資質尚在故太子之上罷!”
這故太子之事,衛央又不曾見過,但他知道,身為天子一半心思在天下,一半心思便在儲君身上,故太子之失,周快都能知道是那些個諸侯王在搗鬼,有明君之姿的當今天子能不知?隻恐怕這事關宮闈的隱秘,少不得在天子人事的方麵又有齷齪。
倒是待平陽,衛央心中隻是憐惜。
縱如杜丹鸞,也沒有她那樣一肩挑天下,一肩扛蒼生來的苦了。
難為她南征北戰,又要盡心盡力與這幫諸侯王勾心鬥角,一個女郎,總也有疲倦困頓的時候,她天性也愛美,也愛自在,隻這兩肩的擔子,她挑地太久了,還要挑很久,著實是個苦人兒。
那麼,這些個諸侯王裏,真的就沒有一個能將平陽比下去的麼?
就算資質差些,可在這儲君之爭裏,身為男子本身便是巨大的優勢,自古以來素無女皇的先例,平陽再是出眾,畢竟是個女郎,天子就不擔心李氏的江山教外姓家篡了去麼?若真有本家能力稍稍出眾些,秉性能繼承真宗壯宗皇帝遺誌,成太宗偉業的諸侯王,天子怎會行這無奈之策?
想必這個道理這些諸侯王也是知道的,那麼,他們就從來也不曾想過要與天子親近些,哪怕隻是暫時的親近些麼?
轉念一想,衛央便恍然了。
故太子之事,便是這些諸侯王合力與天子的一次對決,至此勢已成水火,怎能有和解的可能?
想想也是,衛央以己度人,倘若自己是當今天子,這殺子的仇恨,那是永遠也不可能罷休的,這坐天下雖苦雖累,卻是個天下人誰也想做一做的身份,怎能落入仇人手中?
隻不過,這位皇帝雖然寧肯冒天下大不韙傳位女兒也不肯交予旁人的做法雖固執了些,可從他能全力支持平陽掃天下平諸侯的行事瞧,後世裏那個老太婆的“寧與外邦,不給家賊”的勾當他可做不出來。
而平陽既能得軍中上下這般愛戴,在衛央心中,她當女皇又有甚麼不可以?
至少她會親自揮軍東征西討南征北戰,至少她還容得下自己這個來曆不明膽大包天的人,無論從公從私,衛央都沒理由不支持她而跑出去支持那些個諸侯王。
他能理解這些諸侯王的奪嫡行為,正如能理解自古以來的異族因他本地生存環境險惡而搶掠中原。強盜也有強盜的道理,很多時候,人是不能以人的角度去理解強盜的,隻能在強盜的角度上硬著頭皮將自己好好個人不當人,那一些不是道理的他的道理方也會成為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