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遺產清單(1 / 3)

十二月二日星期五至十二月十八日星期天

01

安妮卡和莎蘭德約九點在梭德拉劇院的酒吧碰麵,莎蘭德喝啤酒,而且快喝完第二杯了。

“抱歉我來晚了。”安妮卡瞄著手表說:“剛才有個人要應付。”

“沒關係。”莎蘭德說。

“你在慶祝什麼?”

“沒有,隻是想喝醉。”

安妮卡狐疑地看著她,然後坐下。

“你經常有這種感覺嗎?”

“我被釋放後喝得爛醉,不過沒有酗酒的傾向。我隻是想到這輩子我第一次可以在瑞典合法地喝醉酒。”

安妮卡點了一杯金巴利酒。

“好吧。你想一個人喝,還是想有個伴?”她問道。

“最好是一個人,但如果你話不多,可以跟我一起坐。我想你應該不想和我回家做愛。”

“你說什麼?”安妮卡驚訝地問。

“沒錯,我不該這樣想。你是那種根深蒂固的異性戀者。”

安妮卡忽然覺得有趣。

“我這輩子第一次有當事人提議要跟我上床。”

“有興趣嗎?”

“沒有,一點也沒有,抱歉。但還是謝謝你的提議。”

“那麼你有什麼事呢,大律師?”

“兩件事。要麼我現在馬上終止你的委任,要麼我打電話你就得接。你被釋放的時候我們就討論過了。”

莎蘭德望著安妮卡。

“我已經找你一個星期,又打電話又寄信又發郵件。”

“我出門去了。”

“事實上幾乎一整個秋天都找不到你的人,這樣真的不行。我說我會代表你和政府進行一切協商,這裏頭有程序要跑、有文件要簽名、有問題要回答,我必須能聯絡上你,我可不想像個白癡一樣不知道你跑哪去了。”

“我後來又離開了兩個星期,昨天回家以後,一知道你找我就馬上打電話了。”

“這樣還不夠。你得讓我知道你在哪裏,每星期至少聯絡一次,直到這些賠償事宜全部解決為止。”

“我才不要什麼賠償,我隻要政府讓我清靜一點。”

“可是不管你多想,政府都不會讓你清靜。你的無罪開釋啟動了一長串的後續發展,而且不止關係到你。泰勒波利安將因為他對你做的事而被起訴,你必須出麵作證;埃克斯壯因為失職要接受調查,如果最後發現他聽命於‘小組’而故意忽視職責,恐怕也會被起訴。”

莎蘭德雙眉高聳,一度顯得頗感興趣。

“但我想應該不會,他是被‘小組’誘入陷阱,事實上和他們並無關聯。不過就在上個星期,某位檢察官針對監護局啟動初步調查,有幾份報告送交國會監察專員,還有一份送到司法部。”

“我沒有投訴任何人。”

“沒錯,但那很明顯是嚴重失職,影響到的人不止你一個。”

莎蘭德聳聳肩。“這和我無關。但我答應你會更密切聯絡,前兩個星期是例外情形。我在工作。”

安妮卡似乎並不相信。“你在做什麼?”

“谘詢。”

“我明白了,”她說:“另一件事,遺產清單已經準備好了。”

“什麼遺產清冊?”

“你父親的。因為好像沒有人找得到你,所以政府的法定代理人找上了我。你和你妹妹是他僅有的繼承人。”

莎蘭德麵無表情地看著安妮卡。隨後招引女侍注意,並指指自己的酒杯。

“我不要繼承我父親的任何東西。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錯。是你想怎麼處理遺產就怎麼處理,我隻是負責讓你有機會這麼做。”

“我不會拿那隻豬的一毛錢。”

“那就把錢捐給綠色和平或其他組織。”

“我才不鯨魚呢。”

安妮卡的口氣忽然變得輕柔。“莉絲,如果你要當一個負法律責任的公民,那麼從現在起就要做出樣子來。我一點也不在乎你怎麼處理你的錢。隻要你在這裏簽收以後,就可以清清靜靜地買醉了。”

莎蘭德瞄她一眼,然後低頭看著桌子。安妮卡認為這是一種妥協的姿態,在莎蘭德有限的表情中應該相當於道歉。

“金額有多大?”

“不算小。你父親有價值三十萬克朗左右的股票,哥塞柏加的土地市值約一百五十萬,其中包括一塊小林地。另外還有其他資產。”

“什麼樣的資產?”

“他好像投資了不少錢。價值都不大,但他在烏德瓦拉擁有一棟包含六間公寓的小樓房,為他帶來些許租金收入。不過建築物的狀況不是很好,他沒有費心維修,甚至還被租屋委員會給公告出來。賣掉的話不會一夕致富,但能賺一筆。他在斯莫蘭還有一間避暑小屋,價值約二十五萬克朗。另外北泰利耶郊區還有一個荒廢的工業用地。”

“他到底買這些破爛東西做什麼?”

“我不知道。不過遺產扣稅後還有四百多萬克朗的價值,隻是……”

“隻是什麼?”

“遺產得由你和妹妹平分。問題是沒有人知道你妹妹在哪裏。”

莎蘭德看著安妮卡,一言不發。

“所以呢?”

“所以什麼?”

“你妹妹在哪裏?”

“不知道。我已經十年沒見到她。”

“她的檔案被列為機密,但從記錄看來她人好像不在國內。”

“喔。”莎蘭德虛應一聲。

安妮卡氣惱地歎了口氣。

“我會建議清算所有的資產,然後將一半的金額存入銀行,直到找到你妹妹為止。隻要你點頭,我就開始協商。”

莎蘭德聳聳肩。“我不想和他的錢有任何牽連。”

“我明白。但賬還是得算清楚,這是你身為公民的一部分責任。”

“那就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全賣了,一半存進銀行,另一半你愛給誰就給誰。”

安妮卡直愣愣地瞪著她。雖然知道莎蘭德有自己的錢,卻沒想到這個當事人富裕到不把至少一百萬克朗的遺產放在眼裏。再者,她完全不知道莎蘭德的錢有多少,又是從哪來。但無論如何,她一心隻想趕緊結束這所有的行政程序。

“莉絲,拜托……你能不能把遺產清單看一遍,讓我好辦事,也可以趕快把這件事給解決了?”

莎蘭德嘟噥抱怨了一會兒,最後還是點頭,將活頁夾塞進肩背包。她答應會在看完後,告訴安妮卡該怎麼做,接著又開始喝起啤酒。安妮卡陪了她一小時,喝的多半是礦泉水。

02

一直到幾天後安妮卡來電提醒關於遺產清單的事,莎蘭德才拿出皺巴巴的文件,坐到餐桌旁,把紙撫平後開始讀起來。

清單共有幾頁,各種各樣的垃圾都詳細列舉出來,像哥塞柏加櫥櫃裏的瓷器、衣物、相機與其他私人財產。劄拉千科留下的東西實際價值都不高,對莎蘭德而言也毫無情感價值。她確定了,當時在劇院酒吧與安妮卡碰麵時的態度依然沒變。把這些爛東西都賣了,錢送出去,或者怎麼樣都好。父親的財產,她肯定是一毛錢也不要,但她也很確定劄拉千科真正的資產藏在稅務稽查員都查不到的地方。

接著她翻開北泰利耶的土地所有權證書。

這是一處工業用地,上有三棟建物,共占地兩萬平方米,地點位於北泰利耶與淩波之間的榭德裏一帶。

遺產管理人似乎大概勘查過現場,記錄說那是一棟老舊磚廠,六十年代關閉後多少已經清空廢置,隻有七十年代一段時期曾用來存放木材。記錄上還寫建築“狀況極差”,幾乎不可能翻修作其他用途。“北棟建築”也被形容為“狀況極差”,其實根本已經被火焚毀。“主建築”則做過一些修繕工作。

令莎蘭德感到吃驚的是這塊地的曆史。劄拉千科在一九八四年三月十二日,以極低的價錢買下這塊地,但買賣合約上簽名的人是安奈妲·蘇菲亞·莎蘭德。

如此說來莎蘭德的母親才是真正的地主。不過她的所有權到一九八七年便終止了。劄拉千科以兩千克朗買下土地後,就這樣棄置不用十五年。清單上顯示二〇〇三年九月十七日,KAB進口公司聘請了諾畢格建築公司前來翻修,包括整修地板與屋頂,以及更新排水與電力係統。整修工作進行了兩個月,直到十一月底才中斷。諾畢格送來請款單,費用也付清了。

在她父親所有的遺產當中,這是唯一令人不解的一項。莎蘭德十分困惑。假如父親想讓外界覺得KAB進口公司做的是合法事業或擁有某些資產,這塊工業用地的所有權可以說得通。先用她母親的名義購買,再以低價買回的做法也說得通。

但他到底為什麼要花四十四萬克朗翻修一棟搖搖欲墜的建築?而且根據遺產管理員的記錄,這棟建築在二〇〇五年仍然完全沒有使用。

她想不通,但也不打算浪費時間去多想。她合上活頁夾,打了電話給安妮卡。

“清單我看過了,還是那句老話,把那些爛東西賣了,錢你愛怎麼處理都行。他的東西我一樣也不要。”

“很好。我會安排將屬於你妹妹的那一半存入銀行賬戶,也會為剩下的錢找一些適當的受贈人。”

“好。”莎蘭德沒有多談就掛上電話。

她坐在窗邊點起香煙,看著外頭的鹽湖。

03

接下來一星期,莎蘭德協助阿曼斯基處理一樁緊急事務,追蹤一名兒童綁架犯的身份。有一名瑞典婦女正在和黎巴嫩籍的丈夫辦離婚,並爭奪孩子的監護權,嫌犯很可能受雇於其中一人。莎蘭德的任務就是檢查涉嫌教唆綁架的人的電子郵件。當雙方循法律途徑解決後,米爾頓安保扮演的角色也隨之下場。

十二月十八日,聖誕節前的星期天,莎蘭德在六點醒來,想起得買個禮物送潘格蘭。她還想了一下是不是也應該送禮給其他人,比方說安妮卡。她起床後溫吞吞地衝了個澡,然後吃幹酪果醬奶酪、喝咖啡當早餐。

這天沒有特別的計劃,花了點時間清理桌上的紙張和雜誌,忽然目光落在遺產清單的活頁夾上。她翻開來,將有關北泰利耶土地所有權登記的那一頁重新看了一次。她歎了口氣。好吧,我得去瞧瞧他到底在那裏搞什麼鬼。

她穿上保暖的衣服和靴子。將酒紅色本田開出菲斯卡街九號樓下車庫時,是早上八點半。外頭冷冽卻美麗,陽光閃耀,天空蔚藍。她行經斯魯森和克拉拉貝爾環行道,迂回繞上E18公路,朝北泰利耶方向北行。她慢慢地開。十點,轉進榭德裏郊外數公裏處一家汽車加油站商店,想問問舊磚廠怎麼走。剛停好車就發現根本不必問。

從她所在的山坡地,馬路對麵整片山穀正好一覽無遺。左手邊北泰利耶方向可以看到一間塗料倉庫、一個堆放建材的院子,還有另一個院子停放推土機。右手邊在工廠區邊緣,距離馬路約四百碼處,有一棟破落的磚造建築,高聳的煙囪已然傾倒。屹立的工廠猶如整個廠區的最後哨兵,有點孤伶伶地坐落在道路與小溪的另一頭。她若有所思地觀望著那棟建築,自問到底是哪根筋不對竟大老遠開車到北泰利耶來。

她轉身瞄向汽車加油站,一輛印有國際公路運輸聯盟徽章的長途貨運車剛剛駛進來。她這才想起此處是通往卡佩薛爾碼頭的主要道路,瑞典經由這個碼頭與波羅的海諸國的貨運往來十分頻繁。

她啟動引擎,上路駛往舊磚廠,將車停在院子中央後下車。戶外的氣溫在零度以下,她戴上黑色針織帽和皮手套。

主建築有兩層樓。一樓的窗戶全部用三夾板釘死了,也看得出二樓許多窗戶都被打破。工廠的規模比她想象的還要大,荒廢的程度令人難以置信。看不出有整修過的痕跡。絲毫沒有人影,但有人把一個用過的保險套丟在院子裏,外牆上也布滿塗鴉。

劄拉千科為什麼要買下這棟建築?

她繞過工廠,發現後方那搖搖欲墜的北棟建築。由於主建築的門都上了鎖,她失望之餘開始打量一扇側門。其他門都用掛鎖外加鐵栓和鍍鋅鋼條封鎖住,似乎隻有山形牆那麵的鎖比較不堅固,隻用釘子粗略地固定。該死,這是我的地方呀。她四下搜尋,在一堆廢棄物中找到一根細鐵管,便用來撬開固定掛鎖的釘子。

她走進樓梯井,那裏有一道門通往一樓廠區。因為窗戶被釘死,裏麵一片漆黑,隻有木板邊緣的縫隙滲入幾絲光線。她靜靜站立幾分鍾,直到眼睛適應黑暗。這時她看見一個大約四十五米長、二十米寬,有粗大柱子支撐的工作坊,裏麵堆滿大量垃圾、木棧板、老舊機器零件與木材。舊磚爐似乎已拆除,取而代之的是幾個大水池,和地麵上大片發黴的痕跡。整座廢墟散發出凝滯的臭味,她嫌惡地皺皺鼻子。

她轉身爬上樓梯。樓上幹燥,分隔成兩個類似的房間,每間約二十米見方,高度至少有八米。在接近天花板之處有一些高不可及的窗戶,雖看不到外麵景象卻光線充足。樓上也和樓下一樣堆滿破爛。堆著數十個一米高的貨箱,她抓住其中一個,卻移動不了。箱子上寫著:機器零件〇-A七七,底下一行似乎是同義的俄文。她發現第一個房間牆麵中央有一架貨物升降機。

這像是存放機器的倉庫,但讓機器放著生鏽可賺不了錢。

她走進裏麵的房間,看來應該是當初整修的地方。裏麵還是亂七八糟的垃圾、箱子和辦公室舊家具,活像個迷宮。有一部分地板露出水泥底,鋪上了新的木地板。莎蘭德猜想翻修工程是突然中斷。工具、一把橫鋸和一把圓鋸、一把釘槍、一支鐵撬棍、一根鐵杆和工具箱都還在。她不由得蹙眉。就算工程中斷了,工匠也應該會將工具帶走。當她拿起一把螺絲起子放到光線下,看見手把處寫著俄文,這個問題也就有了答案。工具是劄拉千科進口的,很可能連工人也是。

她按下圓鋸開關,綠燈亮起。有電力。她隨即關掉。

房間最內側有三道門通往更小的房間,可能是舊辦公室。她扳了扳北側那間的門把,鎖住了,便回到堆放工具處拿鐵撬棍,花了一點時間才破門而入。

室內伸手不見五指,並有一股黴味。她用手順著牆摸索,找到一個開關,點亮了天花板一盞裸露燈泡。莎蘭德詫異地環顧一周。

房間裏有三張床墊髒汙的床,地上還有另外三張床墊。汙穢不堪的床單四處散置。右手邊有一個雙口電爐,生鏽的水龍頭旁邊放了幾個鍋。角落裏則擺著一個馬口鐵桶和一卷衛生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