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勤

曲阜師範大學楊朝明教授主編的這部《孔子家語通解》的出版,正好順應了當前學術界要求深入研究《家語》的趨勢。

大家了解,《孔子家語》一書曾為《漢書·藝文誌》著錄,在其《六藝略》中排次《論語》之後,且有二十七卷之多。然而到唐代,顏師古為《漢書》撰注,提出誌文裏的《家語》“非今所有《家語》”,於是《家語》的真偽問題成為學術史上一大公案。

顏師古說的“今所有《家語》”,即通行至今的傳世本,有曹魏時王肅的注,不過顏氏所說含義有些模糊。漢代的《家語》“非”後來傳世的《家語》,究竟是如何“非”法?傳世本是不是全偽,與漢代的本子有怎樣的關係?並沒有交代清楚。

同出於唐世的孔穎達《禮記正義》有一種比較明確的說法。《禮記·樂記》雲:“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鄭玄注稱“其辭未聞”。王肅作《聖證論》批評鄭玄,引用了《屍子》和《家語》的《南風》歌辭。孔疏則引馬昭的話,說:“《家語》王肅所增加,非鄭所見。”這是認為傳世本《家語》有王肅竄入的部分,與宋以下多數學者主張《家語》全偽尚有不同。

清代《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引宋王柏《家語考》,以傳世本《家語》係王肅自取《左傳》、《國語》、《孟》、《荀》、二戴記割裂織成,“反覆考證,其出於肅手無疑。特其流傳既久,且遺文軼事往往多見於其中,故自唐以來知其偽而不能廢也”。全偽之說於是成為定讞。直到上世紀30年代,世界書局編印《諸子集成》,在其“刊行旨趣”中仍說《家語》“屬後人偽撰”,擯棄不錄。

當時也還有個別學者持不同意見,例如作《孔子家語疏證》的陳士珂。陳氏為湖北蘄水人,號琢軒。據其同族陳詩於嘉慶二十三年(公元1818年)給《疏證》寫的序,他在乾隆五十八年(公元1793年)因事經過蘄州(今湖北蘄春),陳詩問他關於《家語》的事:“是書也,子朱子於《四書章句集注》嚐屢引之,而顏監注《漢書·藝文誌》,則以為‘非今所有《家語》’,或者以為王肅增加,近之宗漢學者遂置不道,其果然乎?”陳士珂說:“夫事必兩證而後是非明,小顏既未見安國舊本,即安知今本之非是乎?且子觀周末漢初諸子,其稱述孔子之言類多彼此互見,損益成文,甚至有問答之詞主名各別,如《南華》重言之比,而溢美溢惡時時有之,然其書並行,至於今不廢,何獨於是編而疑之也?”陳氏《疏證》即以傳世本《家語》為主,將其它文獻互見的附於各章之後,便於讀者比較,對於今天我們探討《家語》,仍然極為有用。可是陳氏的觀點,並不為多數學者接受。

重新考慮有關問題的契機,是近年兩批西漢竹簡的發現。一批出土於1973年發掘的河北定縣八角廊40號墓,墓主推定為西漢晚期的中山懷王劉修,簡中一種整理組定名為《儒家者言》(定縣漢墓竹簡整理組:《〈儒家者言〉釋文》,載《文物》1981年第8期),保存有二十七章。另一批1977年發現在安徽阜陽雙古堆1號墓,墓主是西漢早期汝陰侯夏侯灶,簡中一種整理者也稱之為《儒家者言》(韓自強:《阜陽漢簡〈周易〉研究》,附錄一《阜陽西漢汝陰侯墓一號木牘〈儒家者言〉章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這實際是一件目錄木牘,上有四十七個章題,不少可與定縣八角廊簡對照。1987年,我曾有題為《竹簡〈家語〉與漢魏孔氏家學》的小文(李學勤:《竹簡〈家語〉與漢魏孔氏家學》,載《孔子研究》1987年第2期;又收入《李學勤集》,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以為這兩者的性質相類,內容均以孔子及其弟子言行為主,且多和《說苑》、《新序》及傳世本《家語》關聯,應該都是《家語》的原型。

不少學者在研究新發現的簡帛佚籍時,參考傳世文獻,對比之下,覺察到《家語》特有的優長之處,從而刮目相看,提出有必要重新研究《家語》。然而,和其它若幹長期被列為偽書的古籍一樣,《家語》缺少精校佳注,不利於進一步工作的進行。

如楊朝明教授所說,《孔子家語通解》這部書是“在堅持學術性第一的原則下,充分考慮現狀,對《家語》進行序說、分段、注釋、翻譯,適應更多的讀者,以期有利於推動孔子、早期儒學和中國‘元典’文化的研究”。相信這部書問世以後,更多學者會來集中研究和討論《家語》,《家語》的內容性質、成書過程、學術價值等等問題,都將逐次得到大家的共識。

2004年10月29日

於清華大學思想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