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歸字謠
林挽清醒在一張床上。
當然,這個清醒的概念很模糊。他可以很清楚地聽到房間內細碎的腳步聲,門外嘈雜的吵鬧聲,以及隔壁若有若無的絲竹聲,但是他努力了很久也睜不開眼。
這裏的環境和他自小生活的戲班有點像,又似乎哪裏不同。
嗯,是了,氣味。房間裏彌漫著一股清苦的草藥香,還有沉澱在房間裏的脂粉氣,那是屋主人日複一日使用上等脂粉才會有的氣味。說濃厚,卻也不嗆鼻,說清雅,反而有些馥鬱。
可是卻少了一股黴味。
身為一個戲子,自然是用不起上好的脂粉的,加上南方潮濕的雨季使房間的角落裏滋生了不少黴菌,劣質脂粉氣和淡淡的黴味混在一起,融合成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也許奇怪,可是熟悉。
他現在所呆的這間屋子雖然氣味比自己的房間好聞多了,卻讓他感到不安,微微地發起抖來。
陌生,太陌生了。
林挽努力用聽覺辨認著自己的所在。
木門的吱呀聲。
女子尖銳的說話聲。
咿咿呀呀不絕如縷的吊嗓子聲。
這應該是另一個戲班子,林挽想。
他忍不住開始回想自己昏迷之前的事。
身為一個戲子,雖然常年唱的是花旦,但體力也很重要。一天下來不帶歇息地走台步唱花腔,尋常女子是很難堅持下來的,何況唱的還不是什麼好本兒的戲。
那些和書生偷鼚情,不守婦道的戲本子,姑娘家是唱不來的,除非她們不想要自己的潔淨之身。而這時候便需要如林挽這般身段伶俐,骨頭柔軟的男子來反串,往往效果還很好。
林挽是戲班的當家花旦,達官貴人們總喜歡點他上台,因而體力消耗很大,他必須每天都去後山鍛煉身體。
就在幾個時辰前,他一如往常般在後山跑圈練體力,忽然覺得心口一陣悸痛,呼吸困難,眼前一片烏泱泱,渾身無力地倒在地上。
正是心疾發作了。
林挽是很小的時候被戲班班頭在村口撿到的,那時戲班家底還不賴,班頭瞧他餓昏在門口,心下憐惜,便收養了他。就算是看過郎中之後得知他因先天性心疾活不過而立,也沒有遺棄,還為他起了個名,單字“挽”,意為挽留生命。
林挽對自己的生還並不抱什麼希望。他如今已過加冠,離老郎中所斷言的而立僅剩不到十年。而近來頻發的心疾讓林挽心中隱隱感到不安,或許已經到了上天收去自己這條魂魄的時候了吧。
他並沒有懷疑是被人救了。後山向來人煙稀少,自己又是獨身一人前去,想來是不可能有人發現並救了心疾發作的自己的。
活了小半輩子,也嚐過了人間苦辣辛酸,林挽心中已無遺憾。隻可惜了將他視若己出的班頭,不過少了自己這個累贅,就算悲痛一時,以後也隻會淡淡懷念吧。
他很清楚自己在戲班子身份的尷尬。
既不算班頭的養子,要上台反串女子,又花著戲班的錢喝藥調養身體。藥雖不貴,卻是一輩子的花銷,少了自己這一筆支出,戲班子也能輕鬆不少吧。
所以死了也好。
聽說人死了以後,魂魄被收魂使者收割,一路經過鬼門關、黃泉路、忘川河……飲下一碗孟婆湯,前塵舊夢全忘光。奈何橋上,一邊是鮮活的魂魄,另一邊是泛著光的六道輪回。魂魄們一個個進去,轉生六道,天命難違。
……當然這是傳說。
真正的地獄,誰也沒有見到過,假如自己現在所處地方是地獄的話,倒是沒想到地獄和傳說中的截然不同。
神遊到現在,就算是隻鬼也該看清了地獄的樣子了吧,可是林挽從恢複意識到現在一直沒有睜開眼。
努力……上眼皮向上抬……林挽掙紮著,總算睜開了眼。
映入眼前的是精致的雕花床頂,還有一小片鵝黃色的布片。
……鵝黃色的布片?
林挽轉頭,對上一雙靈活狡黠的大眼睛。
“你可算醒啦!”那對眼睛的主人是一位身著鵝黃色宮衣的姑娘,見到林挽醒了,露出一臉喜悅的笑容。“來,先把藥喝了。”端過一碗冒著熱氣的中藥。
林挽閉了閉眼,緩過心口又一陣悸動,想要撐起身子靠坐在床頭,怎奈手無力得抬不起來。
“哦!忘記給你吃體力丹了!”姑娘一拍腦門,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瓷瓶拔開紅布塞,倒出一粒龍眼大小的肉色藥丸給林挽服下。
林挽嚼了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