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之夢
克莉絲在帕斯托克車站下了火車。
這與上次來見休貝爾時走的是一樣的路線。
克莉絲身裹著深藍色鬥篷,手邊沒有帶外務包,把寬帽緣的帽子壓得低低的。
這是一個相當大的車站,克莉絲在三個轉乘站間,因為無法確定該從那個出入口離開而於車站之中徘徊。由於上次是由休貝爾帶她走的,所以她現在才會搞不清楚應該從哪邊走,因而在車站中迷失了方向。
好不容易找到出口,克莉絲打算要從那邊走去賽芬·艾姆斯車站,卻發現道路禁止通行;因為該條道路變成了工程用馬匹的待命場所。
時間已經過了中午,可以聽見賽芬·艾姆斯車站傳來大大的震動聲響。今天的列車是似乎特別加開的列車,克莉絲繞了一大段路,才終於來到了鐵軌處。
伴隨著轟隆隆的聲音,好幾台蒸汽火車呼嘯而過,沒有半個乘客。
今天沒有起霧,可以看見清朗的天空。陽光緩緩傾斜而下,克莉絲忍耐地等待著。
不曉得過了幾十分,還是幾小時,她注意到隔著軌道的另一頭有輛馬車靠近,克莉絲看了不禁嚇一跳,因為罩著頂篷的四輪馬車上,竟有哈克尼爾家的家紋。
一名男子從馬車上下來,克莉絲見狀有些畏縮,直到該名男子逐漸接近後才安下心來。穿著一身黑鬥篷及戴著帽子的男子,是休貝爾。
「休貝爾……」
克莉絲露出了微笑。休貝爾粗率地說道:
「我現在剛結束工作,我就覺得你會來,是在等我嗎?」
「不是……但是我有想過,如果見到你的話我有樣東西要交給你。」
克莉絲搖搖頭否定。
她從鬥篷之中拿出了寬麵的緞帶,翡翠色布料上開著淡色的花朵。帶著柔軟的刺,那是鬆葉牡丹的花蕾。
「因為沒有時間了,所以我隻能縫製這個。可是如果見到伊芙琳小姐的話,我希望你能將這個交給她。圍上脖子後再打個結,我想看起來會相當地美麗出眾。」
休貝爾似乎有些驚訝的模樣。
他不知所措地凝視著緞帶,然後斷斷續續地低語著:
「如果賣掉的話……好像可以賺不少錢……」
「就算要拿去賣掉也無所謂,畢竟錢很重要。麻煩你幫我轉達伊芙琳小姐,請她要過得幸福喔。」
「你要上來嗎?」
休貝爾收下了緞帶,指了指馬車。克莉絲再一次地搖了搖頭。
「不,我還要繼續等。」
於是休貝爾不再問她要不要一起離開,正當他準備要轉身走向馬車之時,又突然停住,稍微看了下手中的緞帶後,他開口表示:
「克莉絲,琳達·巴雷斯不會來喔。」
「為什麼?」
「『針』是在測試你,看看你究竟是不是想見琳達。如果你照他所說的做,就正中他的意圖了。如果你不打算跟我一起逃走的話,那就回去麗浮山莊,不要在車站裏徘徊,馬上去搭往伊夫舍姆的車。」
「測試……我……嗎?」
「因為你沒有幫柯奈莉亞小姐縫製闇之禮服,違背了她的期待。」
「柯奈莉亞小姐……」
克莉絲喃喃念著。她不明白休貝爾在說什麼,最近常常看到休貝爾的黑色眼瞳裏,露出如迷途黑馬般的神色。
「走吧,不走的話我就要強行拉你上車了。在天黑之前離開這裏吧,你也有工作要做吧。」
克莉絲看著休貝爾。
克莉絲認為,休貝爾不會勉強自己去做什麼,或許是——現在沒辦法。
克莉絲低頭看著下方,稍微想了想之後點點頭。
「你也要……過得幸福。」
休貝爾沒有回應克莉絲的話語,隻是像逼她快走似地說著:
「你可千萬別去搭其他路線的火車啊,我就隻能說這麼多了——快走!」
克莉絲好幾次一邊回頭一邊往車站走去。休貝爾等克莉絲一離開,便壓低了帽子,穿上鬥篷覆蓋住身體,隨即坐上了駕駛座。他見到克莉絲邊走邊回頭望,於是就以類似叫她快點走!——如此揮著手做出趕馬的姿勢催促她。然後在最後一個轉角轉彎之後,克莉絲就再也沒有辦法回頭望了。
她走上來時的路,回到了車站。與麓浮山莊車站相較之下,帕斯托克車站與作為貨運車站的賽芬·艾姆斯車站完全不一樣。
克莉絲走入了車站中,已經來到下午人潮擁擠的時候,不曉得是不是加開特別列車的關係,人比她走出車站的時候還要多。以餐車載運食物的商人們,拉著龐大的載送車行走,克莉絲屢屢被往來的行人碰撞,開始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走在哪裏了。
克莉絲攀上穿越車站的陸橋,有一邊軌道開始越來越騷動,往普茲茅斯的誤點火車終於到站;而克莉絲也終於找到往麗浮山莊的月台。
接著,正當她要步下陸橋往目標月台前進時,突然有個聲音叫住了她。
「克莉絲。」
聲音是從後方傳來的,克莉絲於是回過頭。
是媽媽。
琳達·巴雷斯,亦即柯柏特女士。『薔薇色』的美麗裁縫師,克莉絲那個會縫製戀之禮服的媽媽,模樣與三年前毫無不同——除了瞳孔的顏色更形深濃之外——她帶著有些哀傷的微笑,望著克莉絲。
「你變漂亮了呢,克莉絲……畢竟已經十七歲了嘛。」
「媽媽……」
克莉絲整個人失去了力量。
琳達包裹在貼身的黑色禮服之下,烏黑發絲高高盤起,簡直就像少女一般,純淨無垢的佇立在人潮之中。
就與在莫亞迪耶家見到麵的時候一樣。
克莉絲周圍的人們都是要步下樓梯的,克莉絲卻是與人們反方向,走到琳達的麵前。
「媽媽……」
「怎麼了,克莉絲?」
媽媽笑著,就好像兩人之間不存在著那三年的空白一樣。媽媽往後退,克莉絲伸出了手,為了怕媽媽消失,她拚命想伸長了手。
然而就差那麼一點,卻還是沒能抓住。
她有好多話想說,得向媽媽道歉才行,她現在可以體會媽媽的心情了。
「這個車站真是大呢,這是我第一次來喔。好久沒有一個人到熱鬧的地方來了,你也是……現在比較能夠這麼做了吧?那個時候你還小,非常怕生,我一直很擔心呢。」
琳達從陸橋上仰望著車站美麗的屋頂,那裏與月台的匆忙截然不同,同樣的空間卻有如此大的不同,真是教人不可思議。
克莉絲沒有辦法開口說話,然而琳達就站在離自己幾步遠的地方。
在克莉絲的心裏,唯獨情緒翻騰洶湧。
媽媽——
不需要再擔心我了喔,我已經變得堅強了,也不再害怕人了。
我不要緊了。
我和許多的客人變成了朋友,大家都很溫柔,告訴我禮服做得很棒,還送了小禮物說要給我當作謝禮;即便沒有訂製禮服的時候,如果想和我說話的話就會來到店裏看我;就算不會說任何的話語,就算我不是個漂亮的人,也沒有人會責罵我,或是討厭我。如果我昏倒了,馬上就會來幫我;會笑笑地對我說,今天天氣真好呢。
雖然潘蜜拉說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是我真的好高興,我想要努力地為大家縫製禮服。
我也有喜歡的人了,他是相當強悍又光明磊落的男人。
盡管——盡管偶爾會有心情苦澀、絕望的時候……
人們從克莉絲與琳達身旁閃過,繼續往前移動。背上背了某個東西的男子,麻煩似地對她們啐了一聲,那行李過去時撞到了兩人,琳達的禮服因而搖曳擺動。
「其實原本想再早一點見麵的。你繼續將『薔薇色』經營下去了呢,不過我——已經不會再開店經營了吧。」
「媽媽,我們一起努力吧。」
克莉絲衝向了琳達,好不容易——終於能夠觸碰到媽媽了,這並不是幻影。
克莉絲緊抓住琳達,猛烈地叫喊著:
「不要緊的,沒問題的!不管是芙蘿蕾絲小姐也好、卡俐娜小姐也好……還有瑪格麗特小姐、凡妮小姐、派翠西亞小姐以及伊芙琳小姐……雖然艾琳小姐差點就來不及了……但是,但是我最後還是都救了她們,我救了她們啊!不對,大家是以自己的心去戰勝了!女人的心是相當溫柔而又強韌的。所以媽媽才沒有給艾蘋縫製禮服吧?當然不可能縫製的吧?我……我明白的。媽媽其實一點都不想縫製闇之禮服的對吧?」
琳達麵對著克莉絲,就好像打從一開始她就知道克莉絲要說什麼一樣,表情變得溫和而柔軟。
「……克莉絲。」
「一起努力吧,媽媽。潘蜜拉她一定可以體諒的,沒有問題的,如果不行的話,我們就一起逃走好了。媽媽,不要再經營『夜想』,也不要再用柯柏特女士這個名字了——」
「柯柏特……」
琳達的臉龐頓時蒙上了一層陰霾。
啊!不行——克莉絲死命地緊握住琳達的手,我求求你,不要走——
不要走,媽媽!回到克莉絲的身邊來。
「……我沒有辦法丟下修……」
「這我明白,媽媽,這我都明白,所以……聽以……」
所以呢?克莉絲一直想著該說什麼,卻什麼也想不到。不要走,一切都沒有問題的,因為不再是一個人了……修——雖然我知道媽媽喜歡修……
啊……好想替媽媽縫製禮服,現在的她做得到。對克莉絲來說,她也隻能用這個方法。
「媽媽,很多事情我已經覺得束手無策了,因為這樣的想法……」
「可以原諒媽媽嗎?」
琳達深深凝視著克莉絲。
轟隆隆的聲音傳來,列車從遠遠的地方疾駛進月台。人們開始加快了腳步,風陣陣地吹動,將克莉絲原本該是緊緊壓低的帽子給吹向了天空。
「我……送你……一個禮物了。」
琳達輕盈地動作著,媽媽的聲音幾乎要因為現場的騷動而變得零散破碎。人們往門口湧去,琳達沒有辦法抵擋,整個人顯得搖搖晃晃地。克莉絲的手放開了,琳達走下了陸橋的階梯。
「媽媽,你要去哪裏?」
克莉絲在後頭追著琳達,她伸長了手想要再次抓住媽媽。可是,克莉絲的手不夠長,在碰觸到媽媽之前,琳達就已經隨著人群消失在月台遠方。
她看見琳達的背後,有一名高挑的男子——基爾雷。像是要保護琳達先搭上了列車,然後朝琳達伸出手,媽媽握住基爾雷的手之後,整個人便被吸入了車門裏頭。
「……媽媽……」
我原諒你——不對,希望獲得原諒的是我自己。
克莉絲追著琳達,她也坐上了火車。琳達是在哪一節車廂——媽媽在哪裏?
然後,她聽見某處傳來琳達那如風般的聲音。
「為了你……我違背了修的意思,雖然修叫我要縫製戀之禮服,就跟艾蘋小姐身上那件一樣。」
「媽媽——你在哪裏?媽媽!」
「可是為了你,我並沒有做戀之禮服,而是做了闇之禮服。」
媽媽微弱的聲音消失在擠進列車的人群之中,她隻看得到『針』的頭。克莉絲搭上了火車,卻遭到推擠而撲倒在地。人們在克莉絲的頭頂上來往交錯,『針』那高高突出的腦袋就這樣消失在車廂裏,接著車後傳來火車門關上的聲音。
咚咚!列車開始往前行駛。克莉絲站了起來,逆著人行方向往前走。一走進『針』所進去的車廂,隻看到那裏有長長的走廊往前延伸。
這裏是比頭等艙更特別的包廂式車廂,裏頭或許也有貴族吧。
克莉絲已經看不見『針』了,她開始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隻是在走廊上奔走,總感覺好像有種似曾相識的情景。
穿過了包廂,在更前頭的是有著大麵玻璃的車廂。
這個地方是——餐車車廂。
克莉絲急急奔近門邊,用雙手緊握住手把正準備要拉開,卻頓時杵在原地。
在空曠餐車車廂的深處座位,她看見一對男女就坐在那裏。
緊緊相互擁抱在一起的高挑男子及金發女性——是夏洛克和艾蒂兒。
夏洛克走進來時,餐車車廂內一個人都沒有。
此時早就過了午餐的用餐時間,平常的話是沒有人會使用的時間。這節餐車車廂就穿插在包廂車廂中間,二等艙以下的客人幾乎都是不能進入的。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選擇這裏的。
夏洛克走到最深處的座位坐下。他向拿著咖啡過來的男侍者表示要多一杯紅茶,並且給了很多小費。
在等了一陣子之後,嵌著透明玻璃的門扇打開,他看見艾蒂兒走了進來。
夏洛克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艾蒂兒好美。
禮服是藍色的,顏色深濃而仿佛可以穿透似的絹絲,密密包覆住艾蒂兒纖細的腰際。微敞的胸前與耳朵上,閃耀著真正的鑽石,盤起的美麗金發有幾撮垂散至肩頭。
那是幾乎要教人沉溺的藍色,瞬間不禁覺得恍如墜入地中海一般,受到灼熱太陽光的照射,耳邊甚至聽到海浪拍打的聲音。
「午安,夏洛克先生。」
艾蒂兒微笑道。
夏洛克站了起身,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艾蒂兒。
「……午安。」
「您的眼睛好像作夢一般迷濛呢。」
「那是因為你太美麗了。」
「甚至感覺到了永恒嗎?」
艾蒂兒與過去不一樣。她是故意不帶侍女或任何人,要製造兩人獨處的時刻嗎?
「永恒……說得沒錯。」
夏洛克驀地一笑。
「請用紅茶,我想應該還沒變冷。我有交代不要讓任何人進來這裏。」
「為什麼?」
艾蒂兒沒有坐下。她站在稍遠處,等著夏洛克伸出手。
夏洛克不禁重新打量,她是這麼美的一個千金嗎?五官模樣固然是美麗,然而那樣的高貴、優雅,讓她擁有任何人都會回頭注視的光芒。那是與自己相同的——唯獨天生為貴族的人才擁有的東西。
如果艾蒂兒與自己在一起,我們就可以成為一對無人能比的完美情侶了——夏洛克如此心想。就連兩人站在一塊兒向女王致意,接受海外的王公貴族讚美的情景,都幾乎要於腦海中成形了。
艾蒂兒站在那裏,意識到自己正被注視,她的站姿宛如一幅畫一般。夏洛克變成唯一的觀眾,深深凝視著艾蒂兒。
要接受她是很簡單的事情,而且往後的一切發展也全部可以想像得到。
艾蒂兒會成為最了解夏洛克的人,也會是他最好的助手。什麼都不需要再說,也沒有見麵的必要,艾蒂兒替夏洛克處理他不喜歡的麻煩事物,而夏洛克就能全神貫注於打拚自己的事業吧。
不久後在適當的時機生下孩子,他將會在雙方家族的守護之下幸福地長大,就像自己也是那樣長大成人一般。
不管是煩躁、不安,或是想見麵與思念的心情,以及就連見到麵都會感到焦急的思緒,這些通通都不會有;也不會有像是無法專心工作、被卷入奇怪的事件,或是忤逆雙親、去到汙穢的場所這些情況發生;毫不猶豫地地蔑視娼婦和自殺者,以及作偽證的人,相信自己,然後就能隻看著自己認為理所當然的現實生存下去。
如果,他握住了這雙手的話——
「夏洛克先生,你不牽起我的手嗎?」
艾蒂兒微微納悶地偏著頭,然後伸出白色絹絲包裹的右手。這是想要讓男人對她產生興趣的舉動,就連像艾蒂兒這樣的女性——不,應該要說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才令人驚訝她竟然也會有這種舉動。
夏洛克突然笑了出來。
「請坐。今天我是因為有事想告訴你,所以才請你過來的。」
夏洛克走到艾蒂兒身後,將椅子拉開,然後再慢慢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並先替艾蒂兒拿下保溫紅茶壺的外罩。
艾蒂兒湛藍的眼瞳微微地眯了起來,長睫毛的暗影落至臉頰上。艾蒂兒拉好裙子,並於椅子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