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森林的少女
“柯奈莉亞小姐好像不在場呢。”
在布拉帝舒利宅邸的森林裏，回響著陣陣杯盤撞擊的鏗鏘聲。
潘蜜拉第一次踏入貴族宅邸內部，她佩服的心想，曾經有過如此利用森林的方式嗎？貴族總是會想到一些有趣的點子。
森林裏四處拉起了白布，打造出陰涼處。中間有一張大桌子，侍女及男仆來回擺放著餐點。盡管沒有提供酒，然而除了煎肉之外還有許多冷盤及點心。正式的餐會似乎要等享受於騎馬樂趣之中的男士們回來之後才開始，不過周圍高聲說笑的夫人們已經各隨己意聚集起來，一邊挾取食物一邊熱烈地談著話了。
克莉絲與潘蜜拉當然無法加入談話圈。沒看過柯奈莉亞的拋媚眼，聽見克莉絲的話隻是幹脆地回答：
“還沒開始嘛，莫亞迪耶公爵夫人也不在啊。”
“朵洛西亞夫人在喔，就在那邊。”
克莉絲答道。視線落在聚集於涼亭處的人們那裏，潘蜜拉也跟著望向該處。
看來大家皆向其打招呼的那位嬌小的女士就是了，所謂的公爵夫人就是像那樣子啊，潘蜜拉好生失望，感覺比想像中還要平凡，禮服也是讓人不予置評。
“我去屋內看看喔，潘蜜拉。”
克莉絲說著，她似乎從一開始就有如此的打算了。
明明是宴會，克莉絲仍舊穿著平日的深藍色工作服，提著一隻小小的外務包。一旦與潘蜜拉那柔軟而蓬鬆的琥珀色禮服想並排，她簡直就像是侍女一樣，但其實潘蜜拉真正才是克莉絲的隨侍。
潘蜜拉雖然暗自心想，明明夏洛克也要出席，那就應該要打扮得更漂亮一點才對呀，但是一想到克莉絲好不容易才在奧克斯賽馬那天穿上了綠色禮服，卻仍沒見到夏洛克這件事，她就沒有辦法對克莉絲出此建議。
又不是隻能為了夏洛克才穿，如此想著的潘蜜拉感覺焦躁煩亂，周圍有許多各有特色的體麵男性，以欣賞的目光看著潘蜜拉。隻要不被詢問就不會曉得自己的身份，所以如果偶爾克莉絲也能像這樣，成為看看別人是受到注視的人們其中之一應該不錯。
“我也跟你一起去吧。”
“我一個人就可以了，潘蜜拉你留在這裏。”
克莉絲以強硬的語氣說著，隨後踏進宅邸的玄關。
克莉絲的模樣讓潘蜜拉湧上了不安。
難道，莫亞迪耶家裏有什麼我不知道的奇怪事情正在進行著嗎？
盡管潘蜜拉再一次思考最近才感覺到的事情，然而她畢竟不像克莉絲擁有敏銳的直覺，所以並不曉得要怎麼辦才好。
潘蜜拉可以做的事情，大概就隻是跟著克莉絲吧。
這時從一輛全新的馬車裏步下了幾名夫人們，才剛注意到裏頭有一名較小的女孩，隨後便察覺那是斐莉兒。斐莉兒一發現潘蜜拉，她便甩開貌似母親的女性之手，帶著迸出光芒的臉龐奔上前來。
“我沒有想到潘蜜拉會在這裏呢！”
“我也沒有想過會在這裏見到你啊，你可以出席這種宴會呢。”
潘蜜拉也露出了笑容。斐莉兒確實而整齊地穿上了午裝女服，不過那是給兒童穿的就是了。禮服顏色則是接近於發色的明亮紅色。
“晚上的話就不行了。好討厭喔！大家對我都像對小孩子一樣，還叫我不可以離開媽媽身邊。莉兒明明是以艾蘋的好朋友身份過來參加的！”
“說道這個，艾蘋在哪裏？去騎馬了嗎？”
“艾蘋和柯奈莉亞小姐在換禮服，等等就會過來了，和莫亞迪耶公爵夫人說過話了嗎？”
“我們隻是因為夏洛克的介紹才能進來，沒有辦法跟公爵夫人說話的，因為我們與傭人是同樣的身份。”
“哦，是這樣啊？”
“是啊，你最好也要記住。”
“如果莉兒有舉辦介紹的宴會，我一定會邀請克莉絲和潘蜜拉坐在最好的位置。請再等差不多……五年？”
“還很久呢。”
潘蜜拉苦笑以對。這時後方的瓦林福特夫人正呼喚著斐莉兒，‘好的’斐莉兒如此回應後，接著便露出愁眉苦臉的樣子。
“受歡迎也是很辛苦的。”
“莉兒，不用擔心我了，不要緊的。雖然我是第一次出席這種場合，不過畢竟這還滿有趣的。”
“莉兒也好想和潘蜜拉一起感受有趣喔，母親隻會一直叫我要乖一點。”
潘蜜拉帶著苦笑，目送依依不舍的斐莉兒離開。
在會場四處也可以見到‘薔薇色’的客人，紛紛各自談笑著。若隻看外表，潘蜜拉也是同樣能融入其中，她趁著這樣的機會好整以暇地看著她們。
……凡妮而·伊修丹頓變得更加美麗了，縱使身邊的男伴不是肯尼斯·史東納，應該也是不要緊吧，寡婦葛麗思身上穿的並不是黑色禮服，而是前一陣子到‘薔薇色’縫製的鐵線蓮顏色的禮服，看來對方頗為喜歡呢。巴恩滋姐妹的姐姐又更瘦，而妹妹又更胖了……如果相反過來的話就好了。
在距離稍遠處的地方，在一群女士們聚集的當中，有個高挑而戴著眼鏡的男子被圍在中心。
那是伊恩。潘蜜拉瞄了瞄他那邊，周圍圍繞著的已婚婦人們，恐怕都是他的患者。
……要是請伊恩醫師做她的男伴——是不可能的吧……
縱然他若知道潘蜜拉在場一定會ui馬上飛奔過來，但是兩人沒有婚約，當然也不可能詢問有關工作的事，連自己的帽子戴了沒都不會察覺的遲鈍男子，自然是不可能注意到潘蜜拉的存在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要她一個人去用餐她也不敢；而那些一旦知道了自己的階級身份一定會迅速離去的男士們，潘蜜拉也不想去應付他們的視線。
無奈之下，潘蜜拉隻好走入人煙稀少的森林一隅，將脊背靠在樹幹上。
終於能平靜下來，呼……潘蜜拉吐出一口氣。
這時，她聽見身旁也響起了另一聲歎息。
潘蜜拉悄悄地望向該處，在潘蜜拉更後頭的一棵樹那裏，有個同樣背脊靠著樹幹的男子與她四目相交。
一頭金發還有茶灰色眼瞳，模樣貴氣優雅的男子。
他一發現潘蜜拉，便立刻揚起了下巴想要做出從容的表情，然而潘蜜拉早就已經將他那認真煩惱的模樣看得一清二楚了。
這名男子身材高大，貌美如貴族一般，好像在哪裏看過呢，潘蜜拉思考著，突然間她想起來了。
是在奧爾索普家圖書室裏遇到的那名貴族啊！
記得他說他叫——比爾德·戴維。這是潘蜜拉的職業習性，她擅長於熟記人的長相及名字。
這個人沒有給她什麼好印象，當時他與狀似戀人的女性偷偷摸摸地笑談著流言八卦，而且在知道被潘蜜拉聽見了以後還試圖要堵住她的口。
比爾德盡管覺得潘蜜拉眼熟，卻想不起來她是誰的樣子。
“我的臉上沾了什麼東西嗎？正為情所苦的子爵先生。”
潘蜜拉打開擅自遮住了嘴邊，盡可能以高雅的用字說著。
“呃……我並不是子爵，我的父親才是。”
“啊，那還真是抱歉了。”
潘蜜拉回答。爵位這種頭銜怎麼樣都無所謂。
如果頭銜這個部分說錯了，那就表示另外一個形容應該是說中了。
唉，理當是喜歡社交的青年獨自待在樹蔭下歎息著氣的話，基本上原因都是可想而知的。
潘蜜拉的擅自捂住唇邊，遮蔽從比爾德而來的視線，而琥珀色的帽子則大幅彎轉地遮蓋住臉龐。
“就這樣子而已啊?請問……”
男子踩過茂密低草，來到潘蜜拉身旁。
潘蜜拉錯愕地心想，這個人完全忘記她了。當時這個男子不是還稱讚潘蜜拉的名字是個好名字什麼的嗎？對裁縫屋的關注就隻是這樣而已啊？
“如果覺得眼熟卻想不起來的話，就請不要再走近了。如果是在平常，以我的身份是不能跟你講話的。”
“這可是讓我很在意呢，難道你是某個國家的公主嗎？”
“如果是我公主的話，你是不是就會忘記戀愛的對象，改而接近我呢？”
比爾德像是被踩到痛楚般沉默了下來。
潘蜜拉對此相當感興趣。
他的戀愛對象應該就是在圖書室裏，曾經親密地與他談話的那個女孩吧。
“——才沒有那回……不過，如果是為了家族，我是認為這有時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唉呀，那麼你歎氣並不是為情煩惱，而是因為失戀？”
“——不，不是的。我純粹隻是有種莫名複雜的心情罷了。”
“什麼複雜的心情，真是奇怪的說法，這並不是對某個女性在意得不得了的說法。”
潘蜜拉隨意地答著並思考，他和那時的那名女性——因為是奧爾索普家的深交，必然也是會有相當程度的家世背景——感覺是交情很好的朋友，雖然不至於到戀愛的感情程度，不過現在大概是因為女生那方有求婚者出現吧。
園遊會的廣場益發熱鬧，反正在艾蘋現身之前還要一段時間，而且這名男子又吧潘蜜拉當作是公主，既然這樣就稍微在此打發一點時間應該也不錯，潘蜜拉心想。
“怎麼可能……我從來沒有那樣想過。”
“那是到目前為止吧。可是，一想到說不定會失去了，突然間整個腦海裏都是她的事情吧，然後甚至事到如今，都還在猶豫究竟應不應該坦白戀情。”
比爾德不意地嚇了一跳，
“……你到底是誰啊？”
比爾德走近潘蜜拉，兩人互相麵對麵，比爾德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潘蜜拉。
潘蜜拉依舊以擅自擋在嘴前，同樣回望著比爾德。午裝女服的胸口處插著一朵白色薔薇鮮花裝飾。光就這服裝來看她並不輸給任何一位貴族女孩。
“——不好意思——我真的想不起來，像你這麼漂亮的一個美人——”
“簡單來說，我就隻是如此的存在而已吧。在你的心裏，已經被對方給滿滿地占據了。”
潘蜜拉轉向一旁，高雅地笑著。
“如果喜歡的話，為什麼向她不坦白呢？誠實地告訴她你過去從沒有發覺她是如此地美好，這樣不就好了嗎？”
“就算把話說道那種程度，對方也不會相信的。”
“這是你過去編造許多謊言的後果？”
比爾德的身體一僵，思考了數秒之後開口。
“——對。”
男子的坦率忽然讓潘蜜拉的心情變得溫柔憐憫，潘蜜拉走近他。
這時，比爾德很快地伸出手。他伸出手，一把抓住潘蜜拉的扇子用力地往下拉開。
“——哪可能會是公主，我們果然在哪裏見過麵吧。”
比爾德的聲音變得嚴厲。
潘蜜拉再也無法忍耐地笑了，亦忘記要擺出優雅的姿態。
“你不記得也是當然的，畢竟我隻是一個店員而已，就是‘薔薇色’裁縫屋哪。”
“……啊！”
“放開我。”
比爾德終於想起來了。潘蜜拉輕輕地鬆開扇子，轉過身去。這件禮服從背後所看見的後頸，其敞開的樣式相當美麗，潘蜜拉今天難得是挽起了頭發。
“潘蜜拉！”
這時一道聲音傳來，潘蜜拉往旁邊一看，一名青年正從廣場走過來。
“安東尼？”
潘蜜拉眨著眼睛，安東尼是一位黑發黑瞳，而且五官深邃的男子。他身為愛德的監護人，與潘蜜拉的交情也很好。
安東尼完全沒看比爾德一眼，他迅速的走進來並攬住潘蜜拉的肩膀。
“我來的時候有稍微看到你，後來一直在找你啊，沒想到你會是在這種地方。”
“我也不曉得你居然會在這裏呢。”
潘蜜拉以不至於讓比爾德在意的程度，對這安東尼微笑表示。
“……你的戀人？”
比爾德問道。
“是我的朋友。”
“眾多朋友的其中之一吧，美女店員潘蜜拉小姐——下次我也去一趟‘薔薇色’。”
“請務必賞光，我祈禱你的戀情能夠開花結果。”
“這與店員的戀愛可不相同。”
“反正同樣都是笑，不然就是哭而已。”
比爾德苦笑以對，那個表情倒是不壞，潘蜜拉最後輕輕揮開比爾德的手，然後挽起安東尼的手臂。
“你居然是過來了呢，安東尼。”
“因為是你呀，我還以為你是被一個來路不明的男子搭訕呢。”
“對方並不是那種人。不過我很高興喔，因為這樣一來我終於能去享用餐點了。”
“我也是啊。”
潘蜜拉聞言笑了出來。安東尼在這種時候明明就如此膽大，然而一旦身處在人多的地方就無法找到自己的立足點。
不過，他真的是個會看時機的男人啊……跟某人完全不一樣。
克莉絲步上布拉帝舒利宅邸的階梯，四周人們來往交錯，傭仆們忙碌地穿梭其中，沒有人注意到克莉絲。
克莉絲緩緩地登上階梯，然後停下了腳步。
如果往左邊走去，就是柯奈莉亞的化妝衣間，如果往右邊就是艾蘋的。
在呈現浪漫氣息的白色門扉裏，艾蘋正換著‘夜想’的禮服吧。柯柏特女士所做的禮服會什麼樣子呢？
克莉絲轉向了右邊。
“艾蘋小姐。”
敲了敲門，裏頭響起奔來的腳步聲，然後門隨後就打開了。
“克莉絲！你來了呀，好高興見到你喔。”
艾蘋打著赤腳，身上不見禮服，隻有穿著薄薄的棉質貼身衣物。即便是長大了，仍不改喜歡自然舒服的習慣。
“艾蘋小姐還沒有開始準備嗎？”
克莉絲微笑地問著。
“嗯——還沒，我讓侍女退下了。”
“那麼正好我可以來幫忙，艾蘋小姐，您有從卡帕比利帝宅邸帶來‘秘密之森’嗎？”
克莉絲問道。‘秘密之森’是以前克莉絲幫艾蘋縫製的禮服。
“我有帶來，可是不曉得尺寸是不是合身。為什麼要問這個呢？”
“因為我想如果艾蘋小姐新作的禮服不適合的話，我馬上可以修改‘秘密之森’。”
她手裏拿著的小型提袋中，放著裁縫用的工具，艾蘋驚訝地頓時一震。
“……克莉絲是特地來確認我的禮服是不是闇之禮服的吧？”
克莉絲凝視著艾蘋。果然，艾蘋察覺到了異樣的氣息。
“……是的。”
“你的意思是柯柏特女士縫製闇之禮服嗎？”
“這個我不清楚，艾蘋小姐，您是這麼認為的嗎？”
克莉絲平靜地詢問。
一打開門，隔壁是一間略小的房間。
在粉紅窗簾旁，立著一座模特兒衣架，柔軟的禮服隨著從窗戶吹入的風飄動。
那淡粉紅色與駱駝色的柔軟禮服，軟軟地隨風浪湧，克莉絲感覺似乎連身體都受到了搖動。
——媽媽。
那麼媽媽已經知道了嗎？知道克莉絲采用幾乎相同材質，如獸物後背般的天鵝絨布料為姐姐縫製了禮服一事。因為柯奈莉亞的胸前以銀色蕾絲縫施，所以才在艾蘋的袖處及裙緣以黑線縫製出彎延曲線的是嗎？
“柯柏特女士說她知道媽媽的事情——還說縫製過媽媽的禮服。”
艾蘋與由於要不要進入房間的克莉絲站在一塊兒，並望向禮服。她略微沉聲地說道：
“雖然克莉絲曾經說過，媽媽會那麼早離開人世並不是闇之禮服所造成的，可是我也不清楚，隻是一直這麼想著，畢竟發生過那樣的事情——那麼某一個人——就是為媽媽縫製禮服的某人，哪天是不是也會來讓我穿上闇之禮服呢？”
“是的，想必柯柏特女士也會想為艾蘋小姐縫製一件與母親相同的禮服。”
克莉絲說道。
媽媽為拉薇妮亞縫製的禮服並不是闇之禮服。
媽媽一直懷抱著要用禮服讓戀情能開花結果的心情。被藏在鄉間宅邸僅依靠著愛生活的美麗拉薇妮亞，媽媽在為她縫製禮服的時候，一定是在內心祈禱著，如果沒有辦法結婚的話，至少要能夠抓住愛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