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伏天,驕陽似火,彪叔在涼棚裏喝茶,工地上灰塵彌漫,細黑的粉末不時掉在茶麵,他啐了一口,煩躁地喝了下去。
老丁帶著一個人從大門走近,日光浮得厲害,兩個人都像飄在熱浪裏。
“彪叔,這是阿樂。”老丁介紹,推了他一把,“想來找點活。”
叫阿樂的往前一蹌,喊:“彪叔。”
彪叔瞥過一眼,阿樂竹板似的細瘦身子往後縮了縮,仿佛害怕,頭垂著,胡子拉渣,頭發亂糟糟地,看不清楚眉眼。彪叔把茶杯頓下,笑道:“老丁,這麼多年了還不懂規矩。我說過,這裏不是收容所。”
老丁也笑,“彪叔,這回隻怕您走了眼。”
“哦?”
老丁伸出手指,“兩塊板,你瞧有多重?我兩趟還吃不準,他就一趟。”
“塑料板?”彪叔笑道,熱勁上了,心裏燥得慌。他皺著眉扯衣服,手下勁大,甩得桌子往棚壁上一撞,臨時搭的棚子,鐵架插得淺,碰撞裏“啪啦”一聲,居然猛地彈出來,連著棚頂轟然往下倒。
“操。”彪叔直罵,抱頭蹲到桌下。
過了幾秒,卻沒有聽到木板鐵棍砸地的吵鬧聲響。彪叔偏頭去看,一隻手撐在歪倒的棚頂上,把它往原處帶,又有一隻手有條不紊地把鐵架往土裏插,沒得深,看上去紋絲不動。
彪叔似乎聽見鐵錐尖利地剖開石土——“嚓”,就那麼一下。
“好了,彪叔。”阿樂說,仍舊縮著脖子。
很多年前,文昌街底的垃圾堆裏,謝梁狠命抽著三五煙,問:“你為什麼叫李從樂?”
阿樂說:“因為我爸叫李從。”
“生了你就樂?那為什麼不叫李從喜?”
謝梁哈哈大笑,李從樂卻莫名奇妙。
“你為什麼要笑?”他一拳揍過去,打壞了謝梁的鼻子。
謝梁抹了把血,從地上看他,熏在煙霧裏的手緩緩伸過來,笑道:“你真有意思,跟我玩嗎?”
李從樂沒有答話,隻默默扯過他的煙屁股。
謝梁又欠揍地笑了。
李明軒推門進去,屋裏沒有人,隻有浴室傳來細碎的水花聲。
“爸。”
李明軒叫道,擰開了浴室的破爛把手。
男人正背對著他抹發膏,背影看上去遠不夠寬闊,細肩窄臀,麥色肌膚上的肌肉卻條理分明,堅韌有力。灰塵太多,頭發糾結雜亂,他用力搓著,肌肉便順勢舒展開來,默默顯示著張力。
李明軒大步踏過漫水的地麵,抽出一條毛巾,“我幫你擦背。”
“嗯,”男人擼了把臉,“凡凡呢?”
“今天他們數學補習,六點才下課。”
男人沉默片刻,說:“五點二十,過去接他。”
“好。”李明軒答道,把肥皂輕輕打在男人背上,男人放鬆背脊,閉上了眼。
李明軒這兩年長得快,個子已經和李從樂一般高,卻顯得壯實很多,年輕的麵龐,看上去總是生機勃勃,張揚又狂野。
但他從不多話,沉默令他多了份老成,又或許還有點陰鬱。
就像現在,他也隻是默默地,輕撫過李從樂的肩胛、背脊、腰側。直到李從樂說:“時間到了。”
李明軒走出浴室,時鍾上的針正指向五點二十分零五秒。
“又中鏢。”他朝裏喊道,笑了笑,轉身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