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道的夕陽餘暉終於開始隱去,在餘暉收縮的刹那夜色彌漫的一線間,我的劍終於出鞘。作為一名出色的殺手,我知道我應該在什麼時刻出手。
叮——
我的劍甚至可以比聲音更快。
微笑桃花一樣在我冷峻的臉龐一點點綻放。
我知道,勝利之神又將再次降臨。
北如風,無量武功,人中王劍中雄,劍出人鬼同…
我是殺手。
我叫北如風。
唰唰唰——
一段木柴應聲分成了六塊,對等的六塊。我抬起頭,看著師父渾濁的雙眼,說我可以下山了嗎?師父緩緩轉過身去,搖了搖頭,沒有出聲。
為什麼?我的心髒猛地一縮。良久,師父才開口,你的殺氣,太重了。然後轉身進了屋,木魚的聲音磷火一樣在漸黑的山穀中一暗一明。
我一下跌坐在地。失望的淚水再一次落葉一樣的紛紛而落。
我忽然覺得檀香的味道令人無比厭狠。山風刮過時,我瘋子似的將一把柴刀舞成了一個風車。而茅屋內,師父的木魚平靜如流水。
三月再次如約而至。師父又收拾起了行囊,我知道師父又將雲遊踏青去了,三年前師父不知如何就喜歡上了這種活動。至於出行時間的長短,每年是各個不同,長則幾月短則十多天。
一個大膽的想法忽然冒上了我的心頭。我陰沉的心髒一下子陽光普照。
師父的身影消失在最後一個山坳時,我歡叫一聲轉身飛出了手中的柴刀,奪的一聲釘在了一棵大樹幹上,直沒入柄。
這是這些年來唯一一個不跟師父道別的三月,唯一一個不再牽掛師父的三月。我也許永遠也不清楚這個三月對於我的人生而言,是怎樣一種意義。隻是許多年後,每個三月來臨時,我都會將自己藏起來,讓一壇又一壇的酒從嘴裏灌進去,然後一滴一滴的從眼裏流出來。
當我收拾好最後一件行李時,快樂都變成了響亮的口哨。轉過最後那個山坳,所有熟悉的曾經的生活就此將成為了記憶,甚至可能是永遠的記憶。
我是一大早就出了門,那時太陽剛剛露出了尾巴。我下山的口哨隨著太陽的紅屁股越吹越響。當我終於下到山腳時,竟然唰的一聲拔出劍,將一朵落桃花劃成兩瓣。
直至許多年後我才深深明白,其實我的骨頭裏全是些沒心沒肺的東西。許多年前年幼心中的那些什麼所謂的俠義,所謂的鋤強扶弱,其實統統都是放屁,臭狗屁。
臨走前興奮的我沒有像往常一樣收拾房屋,因為我天真的以為我很快會回來,那是我的家。然而人總是高估了自己,以為一切都將按照想象中的來安排。人這狗東西太喜歡忘記了自己是地上的人,老喜歡將自己裝扮成天上的神,結果由天撞到了地,昏了頭傻了眼,還埋怨這雲彩咋這麼不結實。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生就是江湖,不管在於不在,都由不得你。師父很久以前就說過,劍一出鞘,就再也難收。我不信,說劍在你手,要發便發,要收則收,全憑於你。年輕有時是無知,無知者才無畏。
那座山峰完全消失在我視線時,正是黃昏。冷冷清清的小鎮,炊煙乍起。我回過頭去,遙遠的西方地平線,正殘陽如血。一陣灼痛竟然在我的心髒一閃而過。我揉了揉眼,發覺肚子忽然餓了起來。
我的頭一下子大了起來。我發現自己忘了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忘了帶錢包,亦即所謂的錢袋子。
作為一名劍客或者說是俠士,這種情形是極為尷尬的。一分錢難倒英雄漢。什麼意思,說的就是英雄沒錢了其實不過是狗熊一個。
這是我不做俠士的直接原因。
因為英雄也是人,也要吃飯,也怕餓肚子。
這是我做了殺手的根本原因。
在我為身無分文而一籌莫展時,無意之間,手肘碰到了包袱,一件堅硬的物事,這在一堆柔軟裏讓人極其敏感。
有吃的了。
我一下子彈了起來。
半顆饅頭。
中午剩下的,不知怎樣就扔在了包袱裏。人其實有時是應該感謝一下自己的粗心的,可能一不小心大意還會救了你一命的。
這是半顆饅頭引發的哲學。
我很感謝這半顆饅頭,不是因為他引發了一名殺手的哲學,而是因為他讓我的肚子叫了半夜。倘若沒有這點饅頭,我的肚子將會叫一整夜。
好在還能迷迷糊糊睡得著,讓人睡覺的最好方法是讓你累個半死,而讓你失眠的最佳辦法是讓你餓個半死。正因為這半塊饅頭我所以沒有餓個半死,所以可以不失眠。餓著肚子失眠,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此。
很遺憾,我最終還是餓醒了。那時太陽正睜開發紅的睡眼,盯著我的屁股。因為太餓的緣故,我連從**排點氣體的力氣都沒有。因此最終連跟太陽打聲招呼的願望都難以實現。由此可見,填飽肚子對一個人是如何的重要。餓肚子了連跟人打招呼的基本權利都會給剝奪掉的。可見現實是如何的殘酷。
這是沒有了半隻饅頭引發的哲學。
拍拍屁股我決定起來走走。小鎮的人們已經起來,稀疏的人聲漸漸稠密。一些白饅頭和金黃油條的味道讓我的肚子雷聲如潮。由街的這頭走到另一頭再返回來。我的口水咽得整條街都聽得到了。在一家麵包鋪前停留了良久,我情不自禁的拿起一隻饅頭放到嘴裏咬了一口,兩口,第三口剛想咬時,麵前出現了一隻手。我抬起頭。看見老板的眼睛先是眯成一條縫,繼而撐成一個圓,然後是變形成一個三角形,還噴出幾粒火星兒。這讓我感覺不妙。嗬嗬,我連忙傻笑。然後轉身就走,是跑,飛奔。老板的喊聲讓整一條街像是發生了地震。
我一口氣跑出了小鎮,沒有回頭。雖然兩三年沒下來過這小鎮了,很想再逛逛。但小偷的身份逼我不再敢回頭。小鎮的居民嫉惡如仇,許多年前我與師父曾親見他們將一小偷暴打的慘狀。如今思來,曆曆在目,實是慘不忍睹。更何況做賊心虛啊。手裏還有半個饅頭呢,搞不好還人贓並獲,不得了。
小鎮之外更遠的地方我並沒有去過。出了小鎮,我的行走變得沒有方向漫無目的。
師父很久以前就告訴過我,隻要練好了劍術,就可以下山。他說山下的世界好美好,有很多的人,有很多的美好。我說比小鎮還多人,比小鎮還熱鬧,比小鎮還多冰糖葫蘆麼?不苟言笑的師父微笑著點頭。
師父還說,而你,將成為劍客,行走於江湖。
我說什麼是劍客什麼是江湖?師父回答說用劍鋤惡的便是劍客,而山下,就是江湖。
我十歲就開始練劍。練的是劈柴。先是站著劈,再是紮著馬劈,最後是跳起來劈;先是很少的一根一根劈,再是很多的一紮一紮的劈,最後是將一根一根的掛起來劈。八年如一日,我終於可以練到閉起雙眼將一根木柴一刀劈成三段,段段等長,切口光滑如鏡。
而那個夜晚,師父說,我的殺氣太重。我不解。
我不解的還有很多,比如師父的不喜歡說笑,比如師父訓練我時的殘酷,比如師父三年前的突然踏青,去年竟然還敲起了木魚。
我的劍越來越快,而師父的臉卻是越繃越緊。
為什麼兩年前他又說,你的劍,太慢。
很煩。很鬱悶。
山上的日子越來越長。。
然後,在師父例行踏青雲遊時,我決定下山,開始行走那個傳說中的美好江湖。
然而一開始江湖就令我很尷尬,因為我忘了最重要的事情。而這些事情師父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他總是說作為劍客,劍,最重要。然而當我肚子餓時我想到的卻是銀子。這讓我行走江湖的美好願望變得很灰暗。
我將手中剩下的饅頭徹底的塞進了肚子裏。
看著肩上的劍,我忽然很沮喪。
肚子居然又在唱歌了。三月不好,因為到處都是花,各種顏色與香氣,看起挺漂亮,聞起挺香,偏偏就是不能吃,這讓我感覺極其可惡。
狠狠灌了一通水,我摸著突突的大肚皮開始趕路。
我要行走江湖。江湖不會餓肚子。
我忽然又樂觀起來。響亮的口哨裏,我看見桃花正一樹一樹的盛開。
武聞是我行走江湖認識的第一個朋友,最好的朋友。作為一個獨具慧眼的成功男人,他發掘並造就了我這樣一位出色的殺手。作為一個人生的知己,他讓我樹立了屬於江湖的人生觀與價值觀。他讓我覺得江湖其實很簡單。他使得我在江湖中不再挨餓。
我是在最餓的時刻最狼狽的時間遇見了武聞。這使得我們的相遇極其尷尬。很多年後想起這點,總讓我會有那麼一點點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