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我現在單身。”她笑著說。
“Youwantmetostaywithyousothatyoucangetthroughthenights？”
他盡量控製表情，靜靜地看著她微微泛著粉色的雙頰，長發下麵微閉的眼瞼。他對她微笑一下，站起身，臉迎著窗外灑進來的陽光。
柏油馬路被曬得微微發燙，它期待著它能融化，然後可以滿世界亂跑，宣傳著這盛夏的複蘇。空氣中的氣體分子喧鬧著，沸騰著。
“我走了。”葉逍說。
穆尹拉住他，問：“去哪？”
“沒事幹，去市中心逛逛。”
“那我回家了哦。”
“再見。”他習慣性地微笑著說。
9
葉逍在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拉開車門坐上副駕座位。
“人民路。”
人民路上什麼商業場所都有，它是繁華的W市最繁華的一帶。
葉逍站在W市最大的影城的售票處，大屏幕上的節目預告繽紛地閃爍著，身邊是不計其數的廣告牌和播放著預告片的電視機，不同波長的電磁波攪動著廳內那混著爆米花味道的空氣，彌漫著一種很令人窒息的氣息。
他抬頭看了看大屏幕，站了一會，轉過身。
他去了書店，一路看見了成片在這個城市暢銷的流行文學。他穿行在人們的身體之間，走上二樓，停在了大學教材的櫃台。他的目光迅速旋轉，然後停下，他伸出手，拿了《高等數學》、《普通物理》和《無機化學》三本書，然後沿著進來時的足跡回到門口的收銀台。
走出書店，他回到了街頭。
他拎著一袋書，坐在路邊的護欄上，伸出手，壓住了前額的頭發。
他眼前是W市的中心地段，車水馬龍的街道、林立的大廈、熙熙攘攘的行人，看上去一片繁華。但其實，這一片繁華的本質，隻是無窮無盡的、千篇一律的人潮湧動、流淌。
這整個城市，就像一條失去了殼的巨型蝸牛，一刻不停地蠕動著。
這條蝸牛的每一個細胞——上班族、學生、小情侶、農民工、白領、商人、城管，他們似乎都對自己的生活十分滿意。他們滿足於隨著人潮而行，蝸行在繁華的城市中。
如果此刻的觀察者不是葉逍的話，他什麼都不會察覺，隻會把自己也融化入那永無止息的人潮。
但事實是，他，葉逍，是翔宇中學少年班的一個單方麵優秀的學生，不止如此，他還是一個有能力也有熱情去掌握科學的學生，和別人不一樣，他不會甘願平庸地混高中、混大學、混自己的人生。
他有點想通了，和別人不一樣，這就是問題所在：他和這個社會格格不入，盡管他代表的是正確的方向。
他有一種想哭的感覺，昨天之前，他已經有八年沒有過想哭的念頭了。這次他差點就沒有忍住，因為擺在他麵前的，已經不是個人問題了。他能在個人問題上克製、妥協，但現在卻不能。
因為他是葉逍，不是別人。他和別人不一樣。
他從護欄上跳下來，狠狠地咬了咬上唇，逆著人潮走著。
10
葉逍背靠著牆，拿出手機。五點，人民路，吃不吃晚飯隨便。
他把消息發給了潘朗風，還有其他幾個少年班的同學。
很快，潘朗風回了消息過來。好的。
葉逍鬆了一口氣，原來,潘朗風暫時還在國內。
潘朗風，一個很帥氣的男孩。
葉逍永遠不會忘記，潘朗風那一個個過人上籃、他那件和他短小精瘦的身材完全不符的球衣、他那默默思考的背影和回答問題是冰冷的語氣。
他的身世沒人清楚，沒人見過他的父母和親戚，在別人的印象中，他總是獨來獨往的。他的性格很內向，但他有用不光的精力和智慧，他在每個人的腦海裏深深地劃下了一條刀痕。
葉逍在平時的生活中，觀察到了他在在音樂、體育、學習方麵出眾的天賦，在和他的交談中還了解到，他也是一個熱愛科學的學生。
葉逍最近才得知，潘朗風的父親是一個跨國公司的總經理，他的公司總部在加拿大，正準備今年和兒子一起，移民到那裏。
所以，在強化班考試的時候，葉逍沒有見到潘朗風。
五點鍾，潘朗風、老許和小裘準時到達葉逍的所在地。人不多，但都算是葉逍的好朋友。但現在，一個出國，一個轉學，一個留級。
還沒到高中呢，但這就是高中。
“都沒吃？”葉逍問。
“沒呢。”
“那……”
“就這吧。”潘朗風扭過頭看了一眼玻璃門內的快餐店，“你又不是叫我們出來就為了吃一頓飯，隨便點好了。”
“那好。”
葉逍看著麵前的可樂和漢堡，抬頭看了看麵前三個老友。
“我考上強化班了，光榮事業就隻能由靠我來完成了。”他微笑一下，笑得有點苦澀。
“恭喜你了，你可別讓少年班丟臉了。”潘朗風隔著可樂杯，用一貫的語氣說。
“不會的，相信我好了。倒是你們，你們有沒有找好穩定的謀生道路了？”
“我的英語……不是很好，但應該還夠混的吧。”潘朗風的回答。
“我明天將去W市第一中學高一1班報名。”老許的回答。
“沒事，明年不就是高一新生了嘛。”小裘的回答。
“都不錯啊。”葉逍說，“那，要不，今天晚上，我們狂歡一下，慶祝我們‘成功畢業’？”
“不錯的注意。”
他們匆匆吃完快餐，然後依次出現在了商場、影城、網吧、KTV、酒吧，都忘記了自己的身份。
在酒吧，臨走前，仍清醒著的葉逍裝出一副喝醉的樣子，對著已經喝醉了的同學說：“喂，兄弟們，後天，我們就要各奔東西了，但，我是我們四個當中唯一一個考上強化班的人。我承諾，我會讓我們這一屆少年班，成為翔宇中學曆史上……最輝煌的奇跡。你們相信我，我做得到的。”
喝完酒，他和尚有意識的潘朗風把不省人事的小裘、老許送回家，然後在回潘朗風家的路上聊著天。
“朗風，你，什麼時候走？”
“明天。”到現在，他用的仍然是那種語氣。
“那祝你幸福。”
“謝謝。”
“你走了之後，身邊就沒有關心我的人了……我爸調任了。”葉逍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說。
“不會的，你到了高中裏，還會有成群的朋友的。”
“不會有了，你們都走了，高中裏的任何精彩都無法彌補了……”
“怎麼會呢，你這樣的人，還怕找不到朋友？”
“為什麼？”葉逍回過頭。
“為什麼，你長得帥嘛。”潘朗風臉上露出了罕見的笑容。
“你成心損我是不是？”
“不是啊，我說的是真的。”
“那又怎樣？難道你以為我在少年班裏，朋友有一堆嗎？我們他們的良好關係，隻不過是正常禮儀罷了。”
“你說，我不是你的朋友嗎？”
“你是我的朋友，但他們隻是和我比較親密的夥伴，生活上的接觸比較多。我的朋友，應該和你一樣，懂藝術，懂科學，不知高中裏還會不會有這樣的人啊……”
“別擔心，一定會有的。”
“我也希望。”葉逍搖了搖頭，“我也祝你有新朋友。”
“你放心我好了，你也知道，這麼幾年，我是怎麼一個人過過來的。”
“感同身受。”葉逍轉過頭，和潘朗風默契地一笑。
“葉逍，你剛剛在酒吧裏說的，是什麼意思？”
“他們兩個醉了，我就這麼隨口一說吧。但是，對我說出的話、做出的事，我從來都不會後悔。那些，是我的承諾，十年後一定會實現。你相信我。”
11
葉逍把一袋書放在學校門衛處，然後在半清醒狀態下，走到了穆尹家門口，拿出手機，打電話給她。
電話竟然是通的。他笑了笑，他知道，她有24小時開機的習慣。
他想象著，她很煎熬地醒來，掀開蒙住頭的被子，伸出一隻手去摸索手機。
“您撥的電話已關機……”人工語音從對麵傳來。他也知道，她會拔電池的。
他不依不饒地開始敲門，現在是兩點，的確不早了，但讓他借宿一個晚上又不是什麼難事。
好幾分鍾後，門開了，趴在門上的他摔進室內。
“葉逍。”
“幹嗎？”
“拜托……你以後做什麼事能不能先用大腦思考一下做這件事情是不是可以體現出你是一個神經係統正常的靈長類動物好不好？”她喘了一口氣，“沒見過兩點鍾敲別人家門的……”
葉逍在黑暗中微笑著問：“你家有沙發嗎？”
“你……你進來吧。”
“謝謝了。”
燈開了。他看見她穿著一身白色的絲綢睡衣，頭發一點都沒有淩亂的痕跡。一股巨大的滿足感襲過他的內心。
“客廳裏的沙發讓我睡一晚不介意吧？”
“好吧。”
她剛想走回臥室，嗅出了空氣中的異常，回過頭，問：“你喝酒了？”
“剛剛跟潘朗風他們一起喝的，沒事，一點點，我還清醒著呢。我本來想找家24小時營業的快餐店睡的，隻是我頭一倒就有waitress來問我，請問先生您需要些什麼，我說我需要些睡眠，就被趕出來了……”
“哦，那你睡吧，以後別喝酒了，對小孩子不好。”
“我不是小孩子了好不好……”
“別鬧了，睡吧。我關燈了。”
“不用，等會我自己會關。”
“那好。我去睡了。”
她走回臥室，手剛扶上門把手，就又被他叫住了。
“怎麼了？”她回過頭。
“晚安。”他習慣地微笑著。
她的動作定格了一會，也露出了淺淺的笑容，也說了聲晚安，帶上了門。
滿足感又一次襲擊了他，他躺在沙發上，很快睡著了。
12
葉逍還在睡夢中，突然感覺麵前一片光亮，便本能地睜開一隻眼睛。窗簾被拉開了。
“喂，醒了啊，睡得還好嗎？”
“還好啊。”他慵懶地坐了起來，回答。他當然不會說，沙發太窄了，睡眠時間也太短了。
“對了，幾點了？”他問。
“八點，還早。”
“差不多了。”他用手簡單地理了一下頭發，拉了拉衣服，“沒想到你這麼早就起床了，還以為你會很貪睡呢。”
“你大腦什麼構造啊，我都二十幾的人了，還以為像你啊。衛生間有我前任男友的洗漱用具，快去刷牙洗臉。”
他坐在沙發上，沒有很快站起來。提到她的同居男友，他不是很舒服，但為了不表現出不正常心理，還是乖乖地去刷牙洗臉了。
“你還吃早飯哪？”他回到起居室，問。
“也不每天都吃，昨天吃得太少了。”
“真看不出來，你還會做飯啊……你男朋友都好幸福啊，還能吃你親手做的早餐。”他轉過身，背對著她，假裝看著窗外，說。
“走了，再見。”葉逍走到門口換上鞋子。
“去哪？”
“回家啊，還能去哪？”他擰開門把手。
“等等，”她叫住他，“你陪我一天。”
“不會是要逛街吧？我昨天逛到快崩潰了……”他頓了一下，打開門，“算了，陪你好了，反正今天也沒事。不過，昨天喝咖啡、喝酒、逛街唱歌看電影，錢都用光了。”
“不要緊。”
“還有，”他看了看她，“出門別化妝了。”
她走到他身邊，伸出手，幫他扣上了襯衫的第一個扣子。“走吧。”
葉逍和穆尹在市中心整整逛了一天，上午在商場，跳過午餐下午繼續逛，晚上看了兩場電影，將近午夜的時候吃了一頓，吃完後，他穿著她給他買的衣服回家了。
今天他終於開朗了起來，但他有一種預感，現在的快樂隻是一種偽裝，離開了她，他仍然活在悲傷的真空中。
他隻能對自己說，別想這麼多了。
他帶著笑睡著了。
少年班大樓沸騰著，禮堂裏正在進行畢業典禮。
他想，畢業難道這麼可喜，值得用一個這麼隆重的盛宴來慶祝嗎？也許，離開這裏，對大多數人來說，的確是可喜的。
廳內，每一個人臉上都掛著肆意的笑容，他看見了潘朗風，潘朗風對他笑了一下，弄得他很不習慣。
潘朗風在台上，臉上是很憂傷的笑容，高音，拉長……直到時間停止。葉逍看著定格的畫麵，畫中的人，是那麼的熟悉，又有些陌生。清晰的輪廓越來越粗糙，絢麗的色彩越來越暗淡，身影逐漸模糊，縮小，然後消失……
遠處的地平線被燙到彎曲了，模糊了。
“回去吧。”
“沒事，送你上去再走。”
他們坐在W市國際機場的候機室內，潘朗風搭乘的飛機十分鍾後檢錄。
“不用。真的不用了。”
葉逍不說話。這一招很奏效，潘朗風也不說話了。
廣播裏一遍遍喊著，前往溫哥華的乘客請檢錄上機。
“好了。我要走了。”潘朗風對葉逍說。
他抓住潘朗風的手，抱住了他，說：“再見。”
“再見。”
他鬆開手，還沒來得及最後微笑一下，潘朗風早已融化進人潮，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久久佇立在原地，直到耳邊傳來一陣轟鳴聲。
遠處的地平線依然彎曲而模糊。
夢就這麼醒了。
月光投影在牆上，月影的移動，像牆壁一塊塊剝落。葉逍的記憶，也開始一塊一塊地剝落，他再也無法入睡。
是啊，夢就這麼醒了。他沒法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他又陷入了悲傷，他想忘記，但那些回憶，卻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他收住了醒來時微笑的表情，坐到陽台上，開了手機。
兩條新消息。
一條來自周曉芮：葉逍，你父親的事情，他已經告訴過我了，他讓我照顧一下你，我和你高中的班主任交流過了，介紹了一下你的情況，讓她多注重一下對你的培養，她也很欣賞你……
他看不下去了，把手機從眼前移開，把手伸出窗外。
他原來一直都被蒙在鼓裏，誰都知道他的悲劇，隻等著開戲。難道，他就是這樣開始他的高中生活的？
早上六點，葉逍醒來，把手從窗外收回來，屏幕上還有一條新消息的提示。
葉逍，對不起，原諒爸爸。葉離前天發的。
他的淚腺迅速膨脹。
他打電話給葉離，不一會，對麵傳來了聲音，說：“是葉逍啊，我在教室，有什麼事嗎？快說吧。”
“爸……”
他沒有察覺到，自己的淚腺已經飽和，如果隻是角膜炎發作的話，他會選擇讓它決堤。
“爸，我很好……”他說。
他掛斷電話，把手機放好，蹲下身子，雙手緊緊捂住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