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分水劈柴結蘭若,
或擊瓦釜以為歌;
歲月倉皇催龍老,
醉酒連夜破冰河。
——梵獅子
北方冬天黑得早,我祖父王佛藥拉著癱瘓的母親,走到巷口時,對麵都看不清人臉了,就在他停下擦汗的間隙,一個撐傘挎籃子的人影一閃而過,定睛看的時候又不見了,跟一陣煙一樣。他暗道大晚上又不下雨,這人可真奇怪。
第二天下起大雪,要吃飯就必須幹活,王佛藥給老母穿戴停當,在板車上生起火盆,就繼續拉著母親向八裏地外的花垓鎮去。沒走出幾步就聽得背後有人叫他,原來是西巷謝學義,他說:“老藥來搭個手,學信媳婦昨晚生孩子,沒生下,一大一小都沒了!”
聽到這話,我祖父又將母親先拉回家裏,幫著把屍首處理掉,按風俗產難屬於橫死,不入祖墳不停屍,當即用席子卷了野狗拉散。
家裏驟遭奇難,學信一個小夥子頓時蔫了,家裏父母也都不說話,一家幹坐著。
大家聽著外麵大雪沙沙,有說不出的淒涼。王佛藥素來話不多,此時更不知道說些什麼,在門口站了一會,就默默出去,拉著母親出村幹活去了。
在路上跟母親說了此事,我曾祖母歎道:“原來真有這東西啊!”。
隨後跟我祖父說,昨晚遇到的那個黑影,大約就是專門傳播產難的血食鬼,此鬼一般穿紅衣,撐一把黑傘,挎一個藤條籃子,每遇到有生產的婦女,就在旁圍觀,伺機取食汙血。完後將產婦和嬰孩魂魄裝入籃內。此物日久成形,甚至可在白天化作老嫗村婦。聽到這裏王佛藥倒吸一口涼氣,不想坊間傳聞竟是真事。
冬去春來,轉眼就到了夏天,其間我太祖母年老體衰,偶感風寒,一口痰沒吐出來,撒手人寰。此後我祖父仍然早出晚歸,繼續自己的木匠生活,這時候中華大地正是變亂紛呈、烽煙四起,我祖父在小鄉村走街串戶,倒也溫飽不愁。
又是一天晚歸,王佛藥背著木匠工具往家趕,說是家,其實連大門都沒有了,真正的家徒四壁。因為我曾祖母去世後沒錢買棺材,借錢弄了口薄棺,時間久了還不上錢,被債主把門刨了。
夏天晚上空氣好,兩邊蟲鳴不止,明月下鄉間燈火時隱時現,我祖父莫名的心情也好了起來,唱道:“我打馬路過府衙前,包龍圖升堂審烏盆……..”,眼見就要到家了,前麵突然從溝裏閃出一個影子,這次是背對他的,打扮和半年前一樣。王佛藥當時就起了一身白毛汗,難道又遇上了血食鬼?真是俗話說的常在河邊走,怎能不濕鞋啊。那年頭要是有彩票,我祖父估計中兩個五百萬了。
遇到這種事,一般人本能的反應就是躲起來,沒事惹這些東西做什麼。但是我祖父一來年紀輕,二來沒有拖累光棍一條,好奇心一上來就悄悄跟上。這影子七拐八怪,到了孤寡的四奶奶家門口,它隔著窗戶打望了一會,就化作一縷輕煙消失了。
這令王佛藥納悶不已,難道這妖怪換了口味,改食中老年婦女了?思忖間,我祖父湊上去一看,當時幾乎叫了出來。
原來屋裏是一對外鄉的小夫婦借宿,那女的趕路太急,引動了腹中胎兒,馬上就要臨盆了,隻見那個黑影已經露出了腦袋,背著燈光隻看到一個尖嘴,似乎正在找地方下口。
王佛藥固然害怕,但一想到去年謝學信一家的慘狀,不禁火起。他繞房子走了一圈,口裏念道:“阿那隸,毗舍提”,此二句為妙高廣含藏,結界十方刹。隨後大力拍門呼喊,驚動了屋內怪物。
那物走遍鄉村,還沒遇到過對手,此時驟然受到驚嚇惱羞成怒,怪叫一聲向門口撲來,那對小夫婦和四奶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隻見一股黑雲挾著腥風,卷滅了燈火。門忽然被打開,一個黑影堵在門口,手中寒光閃閃。
月光下我祖父的身影顯得無比高大威猛,無端透出一種肅穆威嚴的氣概,天神一般斜劈一锛,這锛開木無數,端的無比鋒利,加之祖師相傳,百年的磨礪使得它靈性初發。
那怪吃了一锛,知道門口不能穿過,急急避向窗口,欲行遁逃。不料楞嚴神咒所結之界好生了得,如撞上電網一般金光迸射,怪物彈回地上縮做一團,化作一隻三寸繡鞋。
說起來羅索,其實當時也就一分鍾不到的光景,房內幾人看得目瞪口呆,產婦也忘了疼痛。回過神來繼續生孩子,不禁慘叫起來。我祖父看到沒什麼危險了,讓那丈夫遞出繡鞋,就此離開了。
每聽到這個故事,我都自豪不已。隻是有一點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我祖父大字不識一個,也沒什麼特別的奇遇,怎麼還知道這些正宗的佛門咒語,按說作為一個木匠,頂多懂一些山術法門,騷擾一下刻薄的東家而已。
01年夏天,我父母終於決定拆掉舊房子,蓋棟新的,收拾祖父的木匠匣子時,看到一本發黃的書,看樣子是熟宣製作,字已經變成了暗褐色,似乎年月已久。這是一本《六祖法寶壇經》,扉頁上有一段蠅頭小楷:
餘籍東北,弱冠出家,去年春,日寇辱華,隨業風輾轉,晉南偶遇佛藥居士,亦宿緣故。山人臨別無物,遺以餘舌血所書壇經,是為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