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娘文/付少紅
娘其實會說話,隻是她天生殘舌,說話吐字不清,著急的時隻能“哇哇”亂叫,所以村裏人都叫娘啞巴。
娘嫁給爹那年我五歲。那天下午我從河裏摸完魚回來,走進院門就看到一個穿藍花衣服的女人係著圍裙向外張望。爹指著那個女人說:“這是你娘,快叫人!”
女人展開笑容看著我,我卻一轉身跑了出去。滿世界叫嚷著:“我有娘了,我也有娘了!”爹說,我生下來那天我娘就死了,所以我從小就沒叫過“娘”。
天擦黑我才想著要回家,爹在院門口早就拿好了折下的樹枝等我。我“哇”的一聲叫出來的時候,娘已經擋在了身前,結結實實的挨了一鞭子。那天晚上,我躲在娘懷裏怎麼也不肯撒手。
後來我知道,娘是爹用一頭牛換來的。
從那天開始,我每天都能吃到熱騰騰的飯,衣服上的洞也全沒了。那年冬天,爹帶著火yao進了山,就再也沒出來。娘跟我邊說邊比劃,從此這個家就隻有我們兩個人了。
村上人都說,娘肯定會改嫁。我整天惶恐,娘下田插秧,我給她端水,娘下河洗衣,我給她背小板凳,不敢惹娘生氣。娘養了好多蠶,巴巴的盼著蠶上架。我躲在被窩裏偷偷抹眼淚,娘是真的不要我了,她等著蠶吐絲給她做嫁衣呢。
那批蠶絲賣夠了一年的學費,坐在明晃晃的教室裏,我認真聽著老師講的每一個字。娘不忙的時候,我教娘寫字。娘平日很聰明,什麼活一看就會,可娘的名字我卻足足教了娘一個星期。
七歲的時候幫娘剁豬草,一刀下去,血淋淋的,娘摟著我直抹眼淚,爹不在了娘都沒哭這麼傷心過。娘扯了她最寶貴的棉襖,狠狠的挖了一坨棉花在我的傷口上包好。娘給我帶的飯是一半包穀麵一半大米摻在一起,裏麵還有不多的幾根鹹菜絲,偶爾還有兩塊煮得不太爛的肥肉。娘的飯裏永遠隻有包穀麵和鹹菜。我問娘,娘說:“我們柳兒在長身體,可惜沒條件讓你吃上好的。”為此,娘還深深自責。
十二歲的時候,我就能背動五十斤的洋芋了。從地裏背回家,被娘狠狠的罵了一頓,說我還在長身體。
說媒的人走馬燈似的來了一撥又一撥,媒人問條件,娘說“帶上柳兒”。媒人走了,都沒再來過。
考上大學了,娘笑得比我還開心,我看到娘黑黝黝滿是皺紋的臉淚流滿麵。我再次確定,這還是那年進我家門白淨細致的娘。
家裏已經沒有一分錢,我跟娘說,不讀了,等我邊賺錢邊自學。娘看也沒看我,摔門出去了。我知道,我又讓娘傷心了。娘一晚上沒回來,我把村上家家戶戶都找遍了。天大亮的時候,娘從村口進來,後麵還跟了個不認識的粗野男人。娘說,那是舅舅。就是他,當年為一頭牛把娘賣掉的。我看著娘,不接那一包鼓鼓囊囊的錢。娘話也沒說,接過錢鎖到了櫃子裏。
出村的時候,娘是笑著向我揮手的,我視線模糊的走著坑窪不平的路。
我用家教掙來的錢給娘買了雙便宜的皮鞋。娘這輩子隻穿過布鞋和草鞋。
村裏人都笑著迎我,等我走遠好像又在說些什麼。娘剛從地裏回來,一見我,先是愣了愣,然後就撲了過來。晚上,娘說,叫我第二天一大早就趕回學校去。我看到了床前那雙男式布鞋。娘是該找個人了,我不在的時候她也不會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