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時至淩晨,酒吧裏五彩燈光仍在搖曳,尋歡買醉的人們漸漸散去。悠揚的音樂替代了樂手的演奏,狂熱的大廳漸漸清靜下來。昏暗的角落裏,幾點微弱的燭光映著十幾張醉熏熏的臉,粗言穢語夾雜著嬌聲嗲語不時地在大廳裏響起,閑下來的侍應生靠牆而立,機械而不失規矩。
整個身子都靠在牆上的林楓雙腳開始發軟,喉嚨也癢了起來。幹咳了幾聲,他再也忍受不住心裏的難受,向領班請了假,換下製服,匆匆地走出“江南”大酒店。
大街上的霓虹總在不知疲倦地閃爍著,淩晨空空的街在昏黃的路燈下顯出淒冷來。再繁華的地方,也有冷清的時候,正如氣候,也有了現在秋天的蕭瑟。
去掉了那一身製服的卑微,林楓走路也自然多了。十月的淩晨,寒意襲人,裹緊了夾克,他的身體仍在不停地發顫,胃裏那被燒灼的感覺越來越強烈,而且有眼淚開始流出來,咳嗽也越來越厲害。從中午到現在,他一直強忍著痛苦。晚上六點一上班他就開始湊錢,卻怎麼也湊不夠,客人的小費隻有那可憐的幾個,幾個相熟的同事陸續地都借到了,他已沒再借的理由。
捏著兜裏幾張鈔票,他心裏稍稍舒服了些,好在快一點時,一個醉酒的香港人甩給他兩張偉人頭,隻為他扶了他去方便。這樣的好事並不常有,但也能不時地遇到。兩個多月來,他能在酒店耐心地呆著,承受著卑微與不自在,便是因為此。
打了電話給阿柄後,他舍不得花錢坐車,拖著越來越酸痛的腿,強打精神向租房走去。
他不敢住在酒店的宿舍,怕別人窺見他的秘密。在離酒店較遠的一條小巷裏他租了間房子,那裏房租便宜,房子也不錯,每月包水電是三百塊。
最近,因為沒錢,林楓不得不對自己的毒癮加以控製,由每天的幾百塊錢控製到現在的每天兩百塊左右。隻是那兩百塊對於現在的他來說也是筆大數目,常常地要等到淩晨下班才能湊齊,所以那種難受的感覺最近總在不停地向他襲來,特別是晚上,那種感覺更為強烈。好在酒吧的暖氣開得大,多數侍應生都在冒汗,加之晚上燈光暗淡,所以他因難受而常常冒出的冷汗也並未讓他失態。但他今晚的異樣還是被人看了出來,是吧台的領班阿喬,一個漂亮的東北女孩。
“不舒服嗎?”
他去吧台結帳時,站在吧台前的阿喬問他。
“沒有,近來人多,有些累。”
“哦,要注意啊,抵不住時就休息兩天。”
看著阿喬那關切的目光,他不敢久呆,生怕被她看到頭上的冷汗和開始隱隱發抖的身子。接過找過來的錢,說了聲謝謝,他急忙轉身走開。
過來不到兩個月,他帶來的錢就沒有了。在難受時看著酒店裏那些花天酒地的有錢人他總是忿忿不平,甚至於生出強烈的恨意。那些人喝一瓶酒,叫一個小姐,隨便一玩就夠他兩三個月的工資。更為可恨的是那些人平時衣冠楚楚,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一到這裏就露出了本來麵目。
走到巷口,阿柄從陰暗中走出來。隻要有錢,阿柄會在半夜把毒品送上門來。
一陣吞雲吐霧之後,林楓精神好多了。躺在床上看著靜得可怕的狹小房間,他又陷入了一種莫名的悲哀中。也隻有在這靜悄悄的夜晚他才有找到自我的感覺,孤獨和靜寂原來可以讓人如此地看清自己。
從學校畢業到現在已經五年,轉眼從二十歲歲到了二十五歲,和他一起畢業的同學早功成名就了,而自詡比他們優秀的他卻仍然是一無所有,非但沒有走上正道,還沾上了那可怕的毒品。他一直在想他怎麼變成了這樣的人,他不明白他這輩子到底想要些什麼,又到底要做些什麼?每到這樣的時候,也隻有毒品能讓他麻醉,能夠讓他不去想,什麼也不去想。
生理上的痛苦去掉了,心理的痛苦卻來了,林楓爬起來再次吞雲吐霧起來。
又躺到床上,他把音響開得老大,每當自己迷糊的時候,他就會聽歌,不管是大白天還是深更半夜。
半夜的噪音,難免會吵醒別人,但他知道自那次他打了阿偉之後,是再沒人敢探出頭來大聲地罵了,再怎麼不滿,他們也隻是在自己房子裏輕聲的嘀咕罷了。
那次,也是淩晨兩三點,他飄飄然中也把音響開得老大。一個穿著短褲,染著頭發的小子過來敲開門,一臉的不高興。看見那小子,他就很不舒服。那小子叫阿偉,住他隔壁,生得倒不賴,就是成天不幹事,靠女朋友在廠裏那點可憐的工資養活,每天還守在小巷的士多店裏打麻將。更讓他不舒服的是他曾看見過他幾次打自己的女朋友。
阿偉一進門就吼,要他把音量開小點。他沒做聲,一把將他推了出去,然後返回房間把音量開到最大。如果阿偉語氣溫和點,他是會把音量關小的。沒幾分鍾又有人敲門,敲得很急促,並伴著腳踢的聲音。他搖晃著去打開門,又是阿偉那小子,氣勢洶洶的,而且身後多了一個睡眼惺忪,滿臉青春痘,怒睜著雙眼的小子。阿偉盯著他大聲地問他到底關不關。看他們的架勢,他知道是來吵架甚至想動粗的。他斜靠在門上,迷蒙著雙眼帶著冷笑看著他們。雙方這樣僵持了一會兒,阿偉耐不住他一臉的冷笑和不屑,一側身閃進房間,把音響關了。他什麼也沒說,走到阿偉麵前,隻是瞪著他。阿偉被他那一種不容人逼視的目光嚇得退了兩步,而那個一起來的“麻子”,還在門口喋喋不休,“你小子,以後不要再半夜三更聽什麼鳥歌了,要不然……”
早就來火了的他忍不住了,要他們馬上消失。“麻子”聽到吼聲,捏起拳頭就向他走過來,阿偉趕緊上前拉住“麻子”。但他已忍受不住,很久來,都沒有人對他如此了。“麻子”一走近,他抬起腳用力一腳踢過去,“麻子”馬上“哎喲”一聲抱著肚子蹲了下去。阿偉也衝上來,就算害怕他也要上了,畢竟“麻子”是他叫來的。抓住阿偉揮舞過來的拳頭,他又是一腳踢過去,踢到阿偉大腿上。挨了一腳的阿偉忍痛抄起一張椅子砸了過來,他一擋,那椅子砸在手上竟然斷了。被砸疼了的他罵了一句,瘋了般地撲向阿偉,他受不得別人的狠。阿偉倒在了地上,他的腳還在不停的往他身上踩。那被踢中小腹的“麻子”忍住疼站起來,拉住他的手叫他算了,地下的阿偉也在“大哥、大哥”地叫,他仍未住手。門口已圍了幾個人,三樓的人都被吵醒了。阿偉的女朋友衝進來,抱住他的腿哭著叫他算了。看到她的淚水,他清醒過來,馬上心軟了,他最見不得女人的淚水。
那次之後,就算他把音量開到最大,也沒有人理會了。在他們眼裏,他完全是一個瘋子,招惹不得。
其實他不應該是個瘋子,應該是狂放不羈、喜怒無常,清醒時他尚能控製自己,迷糊時他不會考慮自己行為的後果。
想到這,林楓苦笑著搖搖頭。而今的他,是那樣的多變,既無賴又爭強好勝,還可以裝成卑微的樣子惹人生憐,以求得別人的同情而施舍幾張自己必須的鈔票,而後又把這錢投入那自己設下的無底深淵。
太陽照到床上時,林楓一般會醒來。看到床上的太陽,他知道時間是十一點左右。兩個月來,他已掌握了這個規律,隻要天氣晴朗,他是不用看牆上的掛鍾的,窗戶上沒有裝窗簾,太陽總會在這個時候照到房間中間的床上。
爬起來,站到窗口伸了伸懶腰,他看了看樓下。樓下巷子在此時已經嘈雜起來,而樓房裏卻仍然是靜悄悄的。樓房裏住的都是一些年輕人,看樣子都不象是廠裏做工的,看那些染得汙七八糟的頭發,他知道他們不是什麼善類。來這裏住了兩個多月,他從來沒與他們接觸過。和他一樣,他們也是習慣了晝伏夜出的,所以隻有到了下午以後,樓房裏才會有腳步聲和說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