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十月五日,星期四。
那是文革後恢複高考的第二年,十萬大軍過獨木橋,能考上的人和現在相比,那是少之又少了。可以說,當時的大學生比現在的狀元還風光。我父親在部隊是個幹部,母親也是挺有名的軍醫,因此我比一般家庭的孩子要幸運的多,不必一念完初中就被捉去上山下鄉再改造,也不必去廠裏幹活。七七年的時候我也參加過高考,那是文革後第一次恢複高考,隻可惜臨考前突然發高燒,根本起不來床,在醫院打了好幾天吊瓶都沒有起色。所以到了那一天,別的考生在考場上奮筆疾書揮灑青春汗水的時候,我就隻能躺在充滿消毒水味道的房間裏掃描天花板上的蜘蛛網。
一九七八年夏季,我重新參加了高考。那年,我十九歲。
這次不出意料的考上了,母親很高興,帶著一大群親友團到火車站給我送行,拚命往我身上塞東西。當時不比現在,普通人坐不起飛機,也開不起小轎車,大學生上學不能像現在那樣每個星期回家拿點補給,要帶的都得一次全拿齊了,到了假期才能回去。因此每個人都負得大包小包的一身裝備幹糧,上火車時都得打橫走才擠得上那個小門,看上去都跟螃蟹似的特別滑稽。
我家鄉在南邊,學校所在的城市是長江以北了,聽說那裏青山環抱綠水長流,風光很是秀美。隻是那秀美的風光和眼前人頭湧湧烏煙瘴氣的檢票口實在難以重合。
混入知識青年的隊伍,就看見一群人湊在一起高談闊論,叫賣似的炫耀自己的偉大經曆。最多的句式就是“我那會兒在什麼什麼村裏那日子過得可苦啦,農村連那啥啥啥都沒有”,或者“我那時候在廠裏天天都得幹嘛幹嘛,哎喲那真不是人過的日子”等等,好像把那些苦日子說出來自己就能多有範兒似,卻是完全忘記了那段歲月給他們帶來多少人生的積澱。所謂有那碗酒墊底就什麼酒都能喝,我倒是希望我也有那碗酒。
人群突然一陣躁動,接著那些坐地上的靠牆上的瞬間全都活動起來,蜂湧至檢票口。我扛起大包小包,隨人流的湧動像檢票門走去。過了檢票門,所有人都在飛速狂奔,也不知道是誰撞翻了垃圾桶,害後麵的人都得在奔跑途中來次跨欄,場麵真叫浩大。
尖銳的鳴笛一聲長嘯,昭示三天車程的開始。火車上的座位很硬,我坐得屁股都起繭了那破火車才哐當哐當到了站。出了火車站就看見一片片蒼綠色的山,的確,是挺青山環抱的,就是荒蕪了點。
不遠處就有接待新生到新生點的車子。一排解放牌大卡車前站著一列七七屆的學長學姐,胸前戴朵大紅花兒笑得那叫陽光燦爛。
山路很是顛簸,車輪子隨便碰上個石頭都要把你的膽汁給顛出來。好不容易終於看見遠處教師領導們在校門口拉橫幅扔彩花了,結果一下車就吐個七葷八素,把上前迎接的領導嚇一大跳。纏著扶著的去了趟校醫室,等我到達宿舍的時候裏麵就差我了。
那時一般大學宿舍都是七八個人住一屋的,我們學校的宿舍很小,一間房子隻能睡四個人。我住207號房,宿舍裏除了我還有肖貴,李楚漢和周景玄。肖貴是鄉下人,自我介紹的時候一出口聽著是“俺叫小龜”,他那名號也就自然而然定了下來。小龜睡我上鋪,住小龜對床的是楚漢哥。楚漢哥原來是廠裏的車間主任,三十好幾的大老爺們兒,舉手投足那叫不拘小節,一掌拍我背上差點沒把我拍成脊柱斷裂,也不知道是神經太大條還是爺們兒氣太夠,對著我的白眼還能笑嗬嗬地來句“兄弟”。最後一個和我一樣睡下鋪的是周景玄,拽得二五八萬的,監獄老大的氣勢。
“李英洛同學是南方人吧?”我正埋頭整理行李,二五八萬突然向我發問。
“嗯。”
“嘖,怪不得長這麼白……”
“再白也是個男人。”我把他心裏呼之欲出的那句“跟個小娘們兒似的”給噎了回去。我有經驗,因為他不是第一個想這麼說我的人。
二五八萬吃了癟,悻悻地咂了下嘴,轉過腦袋撓撓頭又繼續發言:“我說同學們,咱們應該在階級敵人到來之前團結力量,以免受到歹徒的突發襲擊而措手不及。”
“你來這兒之前撞過牆吧?還階級敵人……”
“楚漢哥,你是老苗子這些你就不懂了。大學之內其實也是危機四伏的。比方說咱們隔壁室的那個……”
“親愛的趙錦軒同學。”
周景玄那隻說教的手指還指著在半空,轉臉目光呆滯地盯著倚在門框上的人。接著抱住胳膊誇張地來個劇烈顫抖。
“懂不懂害臊啊?還親愛的,你那屁股長臉上的吧皮這麼厚。”
趙錦軒一腳踹他小腿上,轉身走到走廊,召喚他的室友們:“來來來都過來!給咱鄰居打個照麵!”
兩把聲音參差應和著,隨後,四個男人魚貫而入,從矮到高跟部隊檢閱似的。
趙錦軒似乎是個領頭的,走前一步站出來介紹:“我是趙錦軒,剛才已經介紹過了。這邊第一位是小蕉,第二位颯清,我旁邊這位老劉。大家左鄰右舍,以後同學們互相關照。有啥事兒盡管開口,我們208的人定會竭盡所能的幫助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