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3)

菊花殤(駱青硯)

楔子 遺世獨立

秋初午後的陽光依舊帶著一絲夏日的暑氣,行至刑部尚書府的最深處,一扇木門,拱形的青石板門洞,門前門內修竹百杆,修竹深處,一條長徑彎曲深入至道屏前,屏進有階,階畔有花。園子裏,種滿了形形色色的菊。滿園的菊花開得正好,流金般的光影將一園子的花團錦簌搖曳得姹紫嫣紅。

此處是刑部尚書賀臨的孫女兒賀瑤佳的內宅——菊園。菊園裏絲毫不見秋日的氣息,竹木陰森,蒼翠重迭,不雨而潤,不煙而暈。

風過處,花影搖動,暗香浮動。

珠簾半卷,軒窗內,一抹淡黃色的身影佇立在客廳中央鋪著雲石桌麵的檀木圓桌旁,上麵一字排開一匹匹的錦緞。

北京城裏最好的綢布莊瑞福祥的老板方老板在賀瑤佳的繡樓裏吩咐著店裏的夥計不厭其煩地將一批批上好的錦緞一次次的擺上,一次次的撤下。

“賀小姐,如果您穿上了這匹白緞做成的衣裙,那真真是神仙下凡一樣的人物。”

瑤佳眉頭微鎖,心中已選得有些不耐煩,正要吩咐瑞福祥的人退下,方老板親自手捧一匹白色的錦緞呈上到賀瑤佳的麵前,一副討好的諂媚嘴臉。

能夠讓瑞福祥的方老板看上眼的東西,當然不會是什麼凡物。在日光的照耀下,那匹白色的錦緞散發著珍珠一樣的光澤。

瑤佳隻是淡淡地看了那匹白緞一眼,已經認出那是杭州最好的織錦坊歸雲坊的白錦,她隻是淡淡道:“這碌碌紅塵混沌世間,有誰配得起這無染的白?”

北京城裏,走在大街上,隨便一撞一個人,說不好就是一個皇親國戚,朝中高官,或是什麼封疆大吏,武侯將軍,方老板為無數的達官貴人親手縫製過衣裳,更是閱人無數,但瑤佳淡淡的一眼,方老板隻覺她一雙眼睛目如點漆,眼神漆黑明亮如琉璃,方老板竟是不敢正視她。他啞口無言,訕訕地放下了手中的白緞,再也不敢多發一言,靜悄悄地跟隨在瑤佳的身後,任瑤佳一匹一匹自己一一過目。

瑤佳說的不是清高之語,隻是那時的她不曾想到,那片無染的白,有朝一日距離她竟是如此遙遠。

一個月後的一個深夜裏,賀臨將她傳喚到了書房,那夜月光如水,照進紗窗內被燭光搖曳得支離破碎。

也就是在那一夜,瑤佳心存多年的很多很多的疑惑得到了解答。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她再也不會好奇心重,好奇素未謀麵的父親去了哪裏?為什麼父親的行蹤在江湖中成為了一個不解的謎團?即使她動用了靜言堂一堂之力,仍然難以尋得蛛絲馬跡?

好奇爺爺為什麼從來也不對她談及關於父親的隻言片字?好奇爺爺為什麼花去重金聘請江湖中的高手教段大哥習武,並且將段大哥送到了華山派習武,卻從來都不許她習武?

以前,她總是天真地以為爺爺那是因為太愛她。不談及父親,一定是因為父親已經過世,怕說起令她傷心。不許她習武,一定是因為怕她吃苦,不願她沾染了江湖中的風霜之色。

可是今夜,在這個月光如水的夜裏,她知道自己錯了。如果爺爺真的愛她,就應該將這些真相隱瞞她一輩子。

“瑤佳,你小的時候一直追問爺爺,你的爹爹和娘在哪裏?現在你長大了,也是該告訴你真相的時候了。”

爺爺沉痛的表情令瑤佳的心沉了下去,有那麼一刻,她竟是不想再聽了,隻是爺爺的聲音依舊在耳邊響起:“你段笑塵段伯父的妻子是來自世外天的林沉香,林沉香在武林中一出現,群雄驚豔,林沉香被譽為武林中的第一美女。當年,你爹為意平母親的美色所惑,竟是深深的迷戀而不能自拔。一日,他去你段伯父的家裏,家裏你段伯父不在,隻有意平的母親一人在家,他一時色迷心竅,竟欲輕薄意平的母親。這時你段伯父歸家,難以置信親眼所見,他情同手足的同門師兄,竟會輕薄他的妻子。你爹先是色迷心竅,此時,又是鬼迷心竊,一錯再錯,竟趁著你段伯父驚愕的瞬間,拔劍殺了你段伯父。從此之後,你父親就失去了蹤跡,再無消息。而你母親,也就此鬱鬱而終。”

“那——段伯母呢?”很久之後,瑤佳才意識到這是自己發出來的聲音。

“據聞你段伯母眼見夫君被殺,傷心之餘,竟傷心成狂,變成了一個瘋子。若非如此,她又怎能將意平獨自留在家裏而失去了行蹤?我找到意平以後,就帶回了家裏親自撫養。我也曾經四處打聽你段伯母的消息,卻始終沒有找到。”

“瑤佳,意平從來不曾提起,但我知他的心裏一直有你。命中注定,你日後隻能成為意平的妻子。所幸,意平是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好孩子,倒也不算是辱沒了你。”

“瑤佳,切記勿忘,自今夜起,你的心你的人,你的天你的地,從此隻有一個意平。這是你的父親欠意平一家的,你隻能夠還給意平。”

知道了所有的真相,從來不會說但願時光會倒流的她,但願自己從來都不曾知道。

“瑤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這就是你的命,你的宿命。”

賀臨望著孫女兒的眼光沉痛,沉重,卻又別無選擇。

自那夜起,瑤佳的天和地,天翻地覆。天不再是天,地亦不再是地。麵對段意平,不複有當日的坦蕩,她的心裏愧疚,自責,難堪,懷罪,百般滋味,竟連麵對他的勇氣都不複有。

爺爺的話每在她的腦海中掠過一遍,就像有一把利劍把曾經屬於過她的單純和快樂、無憂和無慮一劍一劍地冷酷無情地削去。

那時,她不是不恨爺爺的,爺爺真的很殘忍,事情既然已經過去了那麼久,為什麼還要告訴她真相?她無力承受這樣殘忍的真相,更無力承受她的父親竟是這樣一個殘忍的人。

所以,她逃了,逃離了令她喘不過氣的段意平的身邊。

可是,逃離了一切,她並沒有感到輕鬆和快樂。

原來,當你的心上了枷鎖,逃到哪裏,都是在坐牢。

她有點明白爺爺為什麼要告訴她真相了,真正的解脫,唯有贖罪,唯有得到段意平的諒解,才可以解脫。

她獨自靜坐在茶肆,茶肆中空無一人。所有的人,都湧到了街上。茶肆外,秋高氣爽,菊花竟放,十裏長街,十裏菊香。

又到了開封一年一度的九月初九菊花會。

花海如潮,人海如潮。

菊花飄香,香溢百裏。

人聲鼎沸,笑語喧嘩。

那些菊花的花名,她莫不熟知於心。

粉十八,她曾經在月光下一瓣一瓣地數過它的花瓣,正好十八枚花瓣。

月之光,婀娜曼妙娉娉婷婷,讓人聯想到西湖上那花樣年華的搖漿的船娘。

綠牡丹,花瓣綠得像碧玉,晶瑩剔透。

一品黃,一片片的花瓣,顏色金黃,肥得討人喜歡。

羞人答答,片片細長的花瓣一齊垂下來,像一個麵對心上人時含羞低著頭的二八芳華的少女。

其黃白色蕊若蓮房曰萬齡菊;粉紅色曰桃花菊;白而檀心曰木香菊;黃色而圓者曰金鈴菊;純白而大者曰喜容菊……

色有玉白、淡黃、粉紅、玫紅、淺紫……

瓣有刻瓣、卷瓣、折瓣、匙瓣、缺瓣……

有的如鬆針,有的如垂絲,有的如蓮座,有的如龍爪……

有的已經開得很滿,如美人笑麵盈盈;有的小瓣乍舒,如伸出纖纖玉指……

瑤佳愛菊,她的菊園裏種滿了各種各樣的菊花。

她常常以菊自喻。

她遠離朝廷之內的明爭暗鬥,爭權奪勢。

她遠離江湖之中的恩怨仇殺,快意情仇。

她清高孤傲,卻原來不過是飄落汙泥中的一片枯葉。

她輕聲歎息,眸光流轉,映入她眼中一抹纖塵不染的白。

那人佇立在菊花叢中,人海之中。一身白衣,纖塵不染。純白色的長袍,似乎有無數柔光籠罩在他的白色長袍上麵,泛出無限純淨的白光。風過處,衣袂飄飄,仿似就要這樣乘風去了。

挺拔的眉毛,星辰般的眼睛。容顏清冷,神情清冷。隻是,一抹悒鬱,深鎖眉心。那抹悒鬱,不是他舒眉一笑便會淡去,仿似已經刻入他的骨中。

他的腰側佩戴了一柄劍,那柄江湖中無人不識的劍——追雲劍。

獨孤楓,獨孤楓,難怪江湖中人提起他,總是隻有八個字——遺世獨立,玉樹臨風。

瑤佳心中某個不設防的地方,仿佛被重錘猛猛地一記敲中。

本來她生性素來端莊穩重,隻是這一刻,這樣憂傷絕望的一刻,不想與心中第一次怦然心動的感覺擦肩而過。隻這一次,也許,一生中隻這一次而已。

心中若有所思,伸指輕輕一撥,指尖下一曲《流水》在不知不覺中流瀉而出。

琴音清越絕倫,穿透了瑣碎的喧囂和俗世的繁華,直達獨孤楓的耳底。

餘暉淡淡,灑落在他白色的衣袍上。他好像走得很慢,而下一刻,那滿天滿地怒放著的菊,已經成為了他身後的背景。他走進了茶肆,在她的對麵坐下,取出一支蕭,放置唇邊,一曲《高山》伴隨著《流水》,簫聲清遠,琴音悠揚。

一曲奏罷,餘音久久繚繞心頭,揮之不去。兩人凝眸含笑,竟似相交了數十年、甚至一生一世的知音好友。

“在下獨孤楓。”

“我知道。”瑤佳嫣然一笑,“且不論江湖中,即使王侯商賈之中,不知道獨孤公子的人,恐怕也不多。”

他拱手而揖:“請恕在下冒昧了。”

賀瑤佳微微頜首施禮:“小女子賀瑤佳。”

獨孤楓看向那琴時,見琴頭有金絲纏著“有鳳來儀”四個篆字,木質斑爛蘊華,似是千年古物,心中暗吃一驚,自忖此琴是無價之寶,此女的身份必定非富則貴。

他們隻是簡單的互報了姓名,不問彼此的來曆,不問彼此將要去向哪裏,至少現在,他們在一起。他們攜手賞遍了開封城內的菊花,最後他們來到了城外的山上,那漫山遍野的菊,開得無邊無際,一直蔓延到了天邊。

就在那漫山遍野的菊花叢中,他們烹酒煮茶,賞菊舞劍。

他們談天說地,談古論今,竟似有說不完的話題,不管說什麼,都是如此的開心。就是——不說他,也不說她。

她彈琴,他吹簫,她低聲吟唱:“玉壺****,賞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雲初晴,幽鳥相逐。眠琴綠陰,上有飛瀑。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書之歲華,其曰可讀。”

他在她的琴音裏歌聲裏舞劍,劍光閃閃,如寒星,似薄冰,像冷玉,劍光過處,劃過萬千璀璨的光芒。

萬千的劍光,激起了萬千的花瓣,漫天滿空滿地,菊花飛舞,漫漫揚揚,他白色的身影在那菊花雨中上下翻飛,如夢似幻,美麗得像一個夢境。

而望湖山深處,但見山峰秀麗,挺拔雲表。望著他,她的視線難以轉移,不覺目酣神醉。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此情此景,此心此意,時光荏苒,永記心中。

野花豔目,不必牡丹,村酒酣人,何須綠蟻。

在最快樂的時光裏,她的眼睛裏積滿了期盼,她的語氣裏充滿了悲傷:“如果可以遠離朝堂的明爭暗鬥,遠離江湖的恩怨情仇,隻與心愛的人過著世外桃源般的生活,該有多好?”

她的歎息很輕,聲音很低,但,獨孤楓還是聽見了。獨孤楓想問,是什麼讓她明亮清澈的眼眸塵染了悲傷?但,他不敢問,他怕一問,再也走不出對她的牽絆。所以,他忍心視而不見,忍心忽視。

那夜,瑤佳徹夜未眠。她獨自佇立窗下,望著如水的月光將他的身影在窗子上裁出了一道淡淡的剪影。

他眼中一閃而過的絕望和悲傷,雖然隻是短短的一刹那,短暫得好像從來都沒有存在過,她卻看得如此清晰,如此明白。她看懂了他眼中的自責。

她的話,恍如讓他醍醐灌頂,徹底的從美夢中清醒了過來。他在自責為什麼要來招惹她?

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後,在繁華喧囂的菊花花會裏,在那一間小小的幽靜的茶肆中,在茶肆中那一抹淡淡的黃色的身影,和絲絲縷縷流瀉進耳中的清雅的琴音,猝不及防地闖入了他的心中。他的情不自禁,是何其的自私?

她想要的幸福平淡,他給不了,他就應該遠遠地躲開她。

她也已經讀懂了他眼中的去意。

月光下,她看著他的身影飄然而去。

他就像是一片高高在上的雲,他就像一陣來去自如的風。試問,有誰可以留住一片雲?一陣風?

案幾上放著一闋信紙,用一枚白玉雕成的梅花鏢權作紙鎮壓著。她拿起,上麵題著一闋詞: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劃盡還生。念柳外青驄別後,水邊紅袂分時,愴然暗驚。無端天與娉婷,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裏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