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3)

大學畢業也有4年了,工作也算順利。日子雖談不上什麼享受、愜意,至少無風無浪,更多時候是有驚無險。辦公桌上通常都裏三層外三層地疊著遝遝的案卷資料,內容不外乎些常見的鄰裏糾紛、財產分配一類大同小異的瑣碎事情。比起大學時的雄心壯誌,工作的一成不變未免讓人灰心喪氣。然而這個時候,身體的疲勞往往乘虛而入,以脊椎為中心向四肢延伸,直到將大腦裏唯一的思考空間堵得死死的。最後通常是以一跨入家門就歪倒在床上睡著告終,然後在鬧鍾抓狂的嘶吼聲中重新開始類似的一天。

可就在我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那個名字突然從某個角落跳了出來。突如其來之勢猶如黑暗中來自身後、猝不及防的一記猛擊,氣勢之冽幾乎將我打倒在地。在耳邊轟鳴的不是同事一如既往的抱怨,的的確確有一個聲音在反複叫囂著同一個名字:亨!亨!亨!

亨?

這是我熟知的名字——盡管歲月為其蒙上了一層稠糊糊的白膜,但在那聲聲激烈的呼喚之後,白膜被逐漸撥去——就像撥雞蛋殼那般輕鬆自然——名字(確切說是綽號)的所有者的身影也漸漸趨於明朗。最先出現的是“柴郡貓”一般傻乎乎卻極富隱喻的笑容,然後是一雙粗糙焦黃的大手——從中學時代就煙不離手的結果,歪歪斜斜的背影,髒汙的運動鞋。最後是他的臉——亨的臉。

我暗暗慶幸記憶不至於退化到連大學室友的麵孔都記不真切的地步。不過這並不重要,問題是這名字突然出現的目的何在。為何那麼些年來如人間蒸發般杳無蹤影,而現在又突然地、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呢?

“你自己恐怕沒有注意到吧?是‘堵塞’啊!堵塞!你的工作就是去找到它,並且竭盡全力疏通——就像處理堵住的馬桶一樣。可事情遠不止這麼簡單。”

畢業前的那個晚上,亨的確是這麼對我說的。

一直以來,沒有人懷疑過亨具有某種程度上的“特殊能力”。這種根深蒂固的想法來自於開學直至畢業那天亨從沒有輸過一次牌局的事實造成的。不管是純靠運氣的“小貓釣魚”還是耗費腦力的“24點”,平時成績慘不忍睹的亨總是能夠輕鬆取勝。用他的話來說,所有的勝利皆來自於一種“直感”。也正是這種難以用純科學解釋的能力將亨這個幾乎不學無術的小子送進了這所全市聞名的大學。

初次見麵是在半夜的寢室裏。整整一天的長途跋涉損耗了我大半的精力。大包小包地匍匐進宿舍,闖入視線的是堆積如山的垃圾和嘔人的怪味。原本4人的宿舍由於這屆男生特別少的關係隻住了兩個。因為室友不知所蹤,打掃的任務落在了我一個人的肩上。掃地、拖地、擦洗一類的事自然不在話下,但廁所裏積累的N年份的異味實在是讓人陣陣反胃。尿臊味、扭曲的香水味、劣質發膠味、長期不通風造成的奇異的腐敗氣味無時無刻不在刺激我的鼻腔,眼睛裏也漸漸沁出淚來。

眼見著夜幕降臨的一刻我竟有種如獲大釋的欣喜感。簡單地衝了個澡後我便就近躺在一張鏽跡斑斑的破床上跌入了昏沉沉的夢鄉。

估計是在半夜的時候,我竟萌發出一種被人長期盯視、不自然的燥熱感——就是當著全班的麵出糗時的尷尬感覺。我試圖睜開眼睛,眼皮卻像被502粘起來一樣牢固得紋絲不動。喉嚨幹燥得發不出半絲聲響。手指僵硬,兩臂無力地垂在兩側。意識卻隨著時間的漂移漸次清晰起來。一時間我想到了那些由於某些原因“假死”的人們的回憶:“我想大聲告訴他們‘我沒有死’,卻說不出話來。然後我感到一塊布蒙在了我的臉上,醫生們帶著歎息逐漸遠

去。”

突然我有種自己也將成為被誤以為死亡而送去火化的不幸者中的一員。我用盡全身氣力使自己表現出某種程度上的“生命活力”,然而黑暗的重量之大令我幾乎陷入深深的絕望。它們壓在我的額頭上,鉗製住我的四肢,趴在我的胸口——我能夠明顯地感受到那份奇異的重量。我的汗大滴大滴地滾落下來,滑過太陽穴,很快順著臉頰跌入濃密的發叢中。就在我倍受煎熬的時候,一個聲音突然地——或許應該說是理所當然、極合時宜地——響起。那個聲音抑揚頓挫同時不著痕跡地表現出一種善意的“笑”的感覺。而我也因此倏地放下心來,如初生的嬰兒般帶著甜甜的溫馨許許地睡去。

一覺醒來,精神出人意料得好。雖然腦袋裏多少殘留著夢的餘韻,眼皮也軟綿綿、幹巴巴,但周身都充斥著一種釋然的舒適感——如清新的雨後一般舒暢的感覺。時間還早,戶外隻是籠著一層淡蒙蒙的白靄。不可稱其為光的物質恰到好處地從開啟的窗口投射而下,在一個少年的周圍氤氳開一片。他趴在窗台上愣愣地凝視著遠方的某一點。指間的mild

seven無聲無息地燃燒、凋零、墜毀。青得發白的煙嫋嫋。

少年的出現於我而言不免突兀。剛睡醒的腦子無力思考。當時我唯一稱得上反應的反應僅是定定地站在原地,傻傻地等待對方開口。

少年很快就注意到了我的存在。他側身朝向我,盯視我的目光算不上柔和卻也不見多少敵意。我木然地與其交換視線,腦子依然鈍得麻木。突然,少年咧開一個持久的笑容。奇特的是,那一刹那,四周悠然遲緩的空氣似乎也為之改觀。隨著笑容的加深,氣氛也眼見著輕鬆起來。我的大腦也隨之猛然清醒。少年的笑容就像是一把鑰匙,隻消輕輕一轉,那道將事物隔閡開來的大門便“吱——吱呀——”應聲開啟。

“亨。”就在我為此情此景暗暗詫異之時,對方開始向我傳遞訊息,“那不是我的名字。但大家都習慣這麼叫我。”

一步一頓地挪動腳步,我用了近一倍的時間才來到家門口。花23秒找鑰匙,又用10秒在深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將鑰匙插入匙孔。跌跌撞撞地摔進沙發,深入骨髓的疲憊感將我的身體牢牢固定在沙發裏,絲毫動彈不得。意識一片渾沌。倦意來勢洶湧。迷迷糊糊地撐起眼皮,腦子裏又開始隱隱回蕩起年輕上司的聲音。

對方屬於年輕有為的那一型“精英”。小學初中高中大學工作都無風無阻、穩穩當當,理所當然地坐在現在這個位子上。上司本身無可挑剔,為人尚可,也懂得如何妥當地處理人際關係,知道何時何地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說話有親和力,想必是從當小學班委開始培養起來的能力。長相雖算不了超凡脫俗,但若是出門也不至於影響市容。總的來說,作為上司應該是相當不錯的。老實說,我對他也並沒有什麼不滿。隻是不知為何,隻要一看到他,渾身就無端地冒出陣陣冷汗,倒也不是出於什麼恐懼或者緊張,隻是純粹地冒冷汗,臉色也慘白得嚇人。對方曾事務性——也或許是基於一定關心——問起我的身體狀況,當時的場麵實在尷尬得叫人難以忍受。一邊冒著冷汗一邊笑說“沒什麼大不了的”……現在想想也依然覺得難堪。

從此以後我就竭力避免與上司的接觸。可現實總是不遂人願。

“幹得不錯。”今天他又從不知哪個角落裏悄然滑到我身邊。等我發現時他已輕拍著我的肩膀一味傻笑,“你平時都表現得很低調。今天的發言著實精彩。往後若也能這樣就好了。”言罷,慣性地連連敲擊了幾下我的肩膀,方才意猶未盡地踱步離去。我早已經大汗淋漓,心裏盤算著下次無論如何也要把門關好——盡管我知道那並不能起什麼作用。

你知道那並不能起什麼作用。

亨徐徐地吐出一串煙霧,默默地注視著它們在半空中前進、翻滾,慣性地衝向我的麵孔,好整以暇地端詳我不耐的表情。

“喂,適可而止吧。”我試圖揮手驅散濃鬱的煙味,卻迎來亨不屑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