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在台階上舞蹈——江飛散文印象(1 / 2)

江少賓

因為同是安徽人的緣故,近兩年來,我對江飛的散文創作一直非常關注。他的文字纖細而溫潤,飄逸而豐沛,尤其是在繁複的意象中彌漫出的詩意,使江飛的散文有一種陰柔的簡約之美。當然,對於散文來說,“詩意”或許並不是一種特別的讚美,但每個寫作者,都隻能在一條最適合自己的道路上找準自己的定位。詩意,作為散文的一種品質,它毋寧說是散文的,還不如說是寫作者自身的,至少在我這個讀者看來——如果我可以偷懶的話——我願意用“文如其人”來形容江飛。

作為一個“80後”,江飛無疑是幸運的,他的《所有的天空都是你的》一經《散文》月刊發表(2003年第2期),就得到了業內的一致好評,並入選了《2003〈散文〉精選集》、《2003文學中國》、《我是農民的兒子》等數種權威散文選本。或許正是這次漂亮得令人嫉妒的亮相讓江飛找準了自己的道路,繼《所有的天空都是你的》之後,江飛又陸續推出了《日子》、《魚,飄在空中》、《刀口》以及《那些走著走著就消失的身影》、《一個夜,一場雪》、《角落》等一係列頗具才情的散文作品。在這些文本裏,江飛將筆觸伸向了自己的內心,字裏行間仿佛遊移著一把小小的手術刀,小心翼翼地剝開時隱時現的虛無和若有若無的疼痛。從這個意義上說,江飛的散文似乎並不超拔,也沒有涉及所謂的普世關懷與終極追問,但對於散文寫作來說,“虛無”和“痛疼”實在是兩個需要警惕的詞根,無數散文在虛無的門檻前轟然坍塌,在痛疼的身軀前黯然失聲。江飛顯然是已經意識到並自覺地規避了這一點,他試圖從拷問個體的有限出發,抵達散文寫作的多重可能。尤為難得的是:江飛已自覺地摒棄了抒情和高蹈,而是轉身向下、向內,使後來的這些文本既有詩歌的簡約和柔美,又有散文的豐沛和溫潤。如在《那些走著走著就消失的身影》一文中,江飛這樣描述自己的病痛:

幹脆坐起身,半靠在牆上,像一截在洪水裏浮浮沉沉的樹幹,搖擺,躲閃,卻總是軟弱無力。我多災多難的胃仿佛長滿疼痛的觸角,向四周延伸開來,很快占據了整個腹部。灼熱的潛流在其中左衝右突,一會兒水波緩緩,一會兒又驚濤拍岸:我不知道它們要流向哪裏。

而在《2005年4月1日。意外的夜》一文中,江飛則勾勒了這樣一幅蒙太奇似的場景:

我說,多少年後,我們還一定記得某年某月某日零點的時候在一個小餐館的喝酒與訴說。他說,喝酒的時候會想起在一個小地方喝酒,但不會記得說了些什麼。當然,我們或許都會記得那個泡茶端菜的少女,始終微笑著,仿佛一盞素樸美觀的燈。

這兩段文字,在江飛近期的散文中,我以為極具代表性:它是豐沛的,也是簡約的;是內斂的,也是昂揚的。——每次讀,都讓我想起那個戴著金邊眼鏡的、約略有些靦腆的年輕人。可以這樣說,是江飛的內在氣質和審美趨向,使他筆下的文字氤氳著陰柔之美,同時也顯得極為真實和真誠。事實上,古往今來,那些打動人心的部分,都來自於真實和真誠的裸呈。江飛的散文看似是“小”的,但也是“大”的,這種“大”,就在於他於自己的散文世界裏,真誠地關注和撫慰著人心。我尤其欣賞江飛對人間煙火的撫摸與描摹,準確點說,是江飛筆下的羅嶺。羅嶺是江飛的故鄉,江飛的散文裏,多次出現過這個地名。事實上,江飛的精神譜係也已深深地植根於羅嶺,——最初,往往也意味著最終——如果說詩意是江飛散文的第一個標誌,那麼羅嶺,我願意把它看成是第二個。

提到羅嶺,就不能不提到羅嶺所屬的桐城。桐城自古文脈綿長,文風昌盛,出過一大批優秀的學者、作家和詩人,即便是現如今,桐城派作家在安徽文壇上依然舉足輕重,有著幾近無法替代的影響和作用。生於斯長於斯的江飛,浸淫其中,說耳濡目染可能有點言過其實,但江飛已經成長為一個令人矚目的散文新銳,卻是一個毋庸置疑的客觀事實,這讓我想到沈從文的湘西和孫犁的荷花澱,兩位前輩筆下的湘西和荷花澱其實都不是它們原本的樣子,許多時候,作家與故土呈現出的是一種愛恨交錯的多元關係。而文學寫作,說到底就是想象日常乃至於想象整個世界,並且按照自己的主觀意圖重新“指出”和“安排”。從這個意義上說,江飛筆下的羅嶺既是實的,也是虛的;既是一片行政版圖,也是一隅心靈地理。或者可以這樣說:江飛筆下的羅嶺僅僅隻是個人文符號,正如他自己所寫的那樣:“羅嶺於我仿佛真的成了短暫停留的客棧,每次的往返就像是困倦城市時必要的停頓,它更像是我紙上存在的羅嶺。”雖然一次次“紙上還鄉”,但江飛關注的其實並不是那塊土地,而是出沒於那塊土地上的人!比如父親、母親和外公,比如羅嶺最後一位優秀的老中醫和“那些走著走著就消失的身影”,再比如“曾習慣了的二十多年的聲音,現在卻成為陌生的甚至讓我輾轉反側的噪音”……我沒有去過羅嶺,對羅嶺唯一的認知是那塊土地孕育了嚴鳳英。但我想,所有的鄉村幾乎都是共通的,不一樣的僅僅是在其中生活的人。然而,紙上的客觀事實又是這樣:無論烏托邦似的田園牧歌,還是浮皮潦草的底層書寫,作家們仿佛都成了排除論者,一個個活生生的“人”都被抹掉了,既聽不見他們的聲音,也看不見他們的靈魂。從這個意義上說,江飛的此類散文確實是“大”的,至少,他的“感覺器官”不那麼媚俗,也不那麼跟風,凋敝的鄉村在他的筆下,浮現出一群令人唏噓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