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一想,我便覺得腳踝也不是那麼疼了,站起身走了兩步。今日一難得以有驚無險地逃脫,不得不說冥冥之中得了佛祖神仙庇護,自當拜謝。
我繞道天王殿,在門外取了三支香點燃,跨過金漆門檻入內叩拜禮佛。香案一旁站了一個七八歲大的小和尚一手執佛珠,一手敲金盂在念經。香案前三個蒲團左麵與中間有兩個已有香客跪著在祈願,我便擇了右麵一個跪下參拜。
堪堪拜過兩下,便覺身旁居中的那個香客已拜畢起身,唯剩我與左麵的一個香客。我目不斜視仰望巍峨在上的佛祖,心中默念了幾句“多謝佛祖佑護”,便起身將香插入了香爐之中,空手拜過兩下轉身正待離去,卻聽得那小和尚道:“這位施主,香已焚盡,莫要燙到手。”
我應聲隨意抬眼看去,始知自己黴運多得竟是叫佛祖亦無從庇護。
不知何時去而複返的攝政王正跪在那左側蒲團之上,一雙白皙修長的手執一束馨香,兩頁廣袖滑落肘彎垂散而下,似鴉翅一般靜靜匍匐。瓷玉的麵龐映著淡四周鼎盛燭火,虔誠到近乎聖潔。那手中的香已焚到盡頭,香灰散落在手背上,燙得隱約幾處斑駁紅痕。
“施主可是許了許多願,竟長到這香都燒盡了還未說完?我師傅說了:許願不在多,在乎誠。多而顯貪,未必靈驗。”那小和尚又道。
聽得那人恍惚回神般幽幽道:“不多,唯有一願。”忽而又自嘲一笑,“隻是說得多遍了,一不留神竟連香也燃盡了……”
我僵著身子站在佛前,如被魔咒定住。
一位老師傅端了菜籽油上前給佛燈添油,收回油盞時緩緩捋了捋白須,麵容安詳地看著那人,一雙滄桑之目堪透世事,“世間一切皆幻象。執念太深不過是畫地為牢作繭自縛罷了,累人累己,未必是好。不能了,不能悟,不能舍,不能棄,參不透,舍不得。萬般苦痛由此而生,如此則生之若死,反複如墮阿鼻下獄,不得解脫。”
那人滿目淒荒,萬盞燈燭竟無一能倒映入內,“師傅所言本是理。隻是,碌碌凡塵中若能知曉究竟什麼是自己的‘不能了,不能悟,不能舍,不能棄,參不透,舍不得’不才是真正幸福?我卻愚鈍,蒙蔽了雙目,為了混珠魚目將自己的‘不能了,不能悟,不能舍,不能棄,參不透,舍不得’了了、悟了、舍了、放了、透了、棄了。”
“歲月忽已晚,思君令人老。我本在阿鼻,又何曾有墮獄之說……”
“娘親,我剝好石榴了。”一個童音清脆地穿過靜謐的佛堂,穿過凝重繚繞的煙氣破空而來。
須臾凝滯,有人低緩開口:“宵兒……?娘親……?”
一陣晚風忽至,淩亂拂過山門東麵高聳古秀的齊雲塔,供奉舍利子的四方佛塔飛簷層層重重,簷角上懸掛的玲瓏銅鈴從各個角落搖曳作響,串串連音,急雨拍靜塘一般漣漪清脆。
有人急轉過頭,香爐燭台油燈被一一帶過,跌碎一地。
“是……是你嗎?是你嗎!”
刹那,魔咒驟然破裂,我一下調轉過頭拔足狂奔。
天旋地轉之間,在一棵繚亂的石榴樹下,有一隻鐵鉗一般的手從天而降牢牢箍住我的手腕,“是你嗎?”
我瘋狂地掰著那隻冰涼的手,垂死掙紮。
“妙……妙兒……真的是你嗎?”那人猛烈地將我抱入懷中,下一刻卻小心翼翼到近乎壓抑,緩緩伸出手來便要摸我的臉,夢囈一般,“妙兒,你還活著……果真還活著,是嗎?”
我低下頭拚盡全身氣力去咬那手去推那胸膛去碾那腳,卻是全然徒勞,那人如藤蔓生根牢牢地將我嵌在懷抱裏,一寸一毫不肯移動。唯有袖兜中落出一朵丁香紫色的牡丹,花瓣零落一地。
“不要走,妙兒,不要走!”那雙如水清亮到幾近荒蕪不能倒映的眼,此刻卻固執地將惶恐驚亂的我清晰地倒影、攝入眼底,仿佛要抓走我的魂魄,就此便囚禁在那雙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