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冬妹(1 / 3)

全校學生黑壓壓一片坐在大院裏,橫豎分不出行了。田冬梅大概坐在第三排正中,一隻單眼皮一隻雙眼皮的眼盯在倚牆砌的土台上,節目就要開始了。

不久。一個童聲時緊時緩、頓挫抑揚地響起,加上劈劈啪啪的竹板聲,戳在學校門口旁聽的老農就叫好:“跟戲匣子裏一模一樣。”快板書《奇襲白虎團》講完了,田冬梅拍痛了手掌。騷動後。便是一片竊竊私語:

“這個盛元子記性真好。”

“盛元子功課也好,門門全班第一。”田冬梅的小臉仰著,小嘴抿著,嘴角、眉梢都向上翹著。

“恐怕要背半個月。”

“才不呢,跟廣播學,聽三遍就會背了。”

“你咋知道?”

“我和他同桌。都是柳村的……”

田冬梅還要說下去,一個拉著長腔的聲音已經響起。看台上,盛元子和一個柳眉細眼的小姑娘挨肩開說了。

“戰鼓咚咚響。”小姑娘的小拳頭擂兩下空氣,做個丁字步亮相,目光落在盛元子左頰上。

“凱歌陣陣揚。”盛元子向右前跨一小步,雙手向上一伸,小姑娘被擁進了他臂間。

田冬梅怔了怔,臉就冷了,手絞著發辮,眼朝台上柳眉細眼的小姑娘狠狠剜去。小姑娘看不見田冬梅臉色,入了戲,眼睛照舊左右流盼,該拉盛元子的手就拉手,最後一個造型更是放了膽子,一隻手攬著盛元子的腰,左腳飛向空中,身體完全倒在盛元子的懷裏。這個“常青指路”的造型最受人歡迎。在一片開了鍋的掌聲中,田冬梅隻聽見自己的咬牙切齒聲。

散會後,田冬梅做了兩件事,她對盛元子狠巴巴地說:“虎子再欺負你看誰還管。”多的話沒有,轉身又去找小姑娘。柳眉細眼正對著小鏡擦沒洗淨的油彩,田冬梅鼻子哼哼著,吐口唾沫踩一踩,罵一句:“長不大的小妖精!”

這一年,田冬梅十三歲,盛元子十一歲,都上五年級。

第一次看見盛元子,田冬梅就喜歡上了。在田冬梅眼裏,盛元子是天上掉下地縫鑽出的孩子,夕陽照在他透明的臉上,像一隻洗淨的水蘿卜。小盛元目光盯著嬉鬧一堆的小男孩,很有點羨慕的樣子。一個剃著桃尖頭的小男孩走過去衝盛元眨眨眼,說:“玩騎馬打仗吧。”

盛元子不懂,愣怔著,桃尖頭說著:“你當馬。”就要把他騎在胯下。盛元子一掙紮,桃尖頭把他摔在鬆軟的濕土裏。盛元子爬起來,桃尖頭又把他摔倒,叉腰說:“誰贏誰騎馬。”田冬梅衝過去,摔倒桃尖頭,也叉腰說:“虎子,你又欺負人。”虎子撲過去,又被田冬梅摔倒。田冬梅拉起盛元子,問:“我咋沒見過你?”

“我家在北京城裏住。”

“咋又回來了?”

“爸說爺爺年紀大了,就回來了。”

女孩驚奇道:“你不叫爹,你叫爸?”

盛元子不說話。

女孩說:“我叫冬梅,往後和我玩吧。”

盛元子說:“行!”

就這樣,田冬梅和盛元子親近了。

這種關係也像村邊的趙河,一邊走一邊拐著彎。田冬梅終於在四年級完全得到了盛元子的信任。她靠拳頭和牙齒,打退了虎子們一次又一次的進攻,成了盛元子的保護人。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盛元子覺著田冬梅十分高大。因此,演出結束後,盛元子趕緊小心去賠不是。誰知田冬梅忽然就變了一個人,細聲細氣和他說起話來,搞得盛元子有點莫名其妙。

後來,田冬梅又和柳眉細眼的小姑娘成了朋友,兜裏也放一個小圓鏡,沒人時匆匆掏出來,做幾個鬼臉。她心也變得細了,不久她發現盛元子喜歡看小說,就去收破爛的舅爺家找些舊小說,節骨眼上就送盛元子一本。

日子就這麼平靜地過著。一日,放學回來走到竹林旁,田冬梅從書包裏掏出一本《烈火金剛》,在盛元子眼前一晃,徑往林中走,果真盛元子就急急跟過來,眼裏似伸出了小手。田冬梅抿嘴一笑,看看已和自己一樣高的盛元子,罵道:“怪不得人家說你是個書蟲。”

又過一會兒,田冬梅咬咬嘴唇說:“盛元子,你管我叫啥?”

“冬梅姐唄,都叫幾年了。”

“我騙你哩。”

“咋會呢!”

“盛元子,說了你別生氣。”田冬梅把書遞過去,“其實,其實我不比你大,我比你生日小。”

“咋會呢,去年你還比我高哩。”

“你,你不知道,我小時生過一回病,病一好就長出半頭高。”

“真的?”

“你不信?”

“我信,孫悟空還是從石頭縫裏蹦出哩。”

“你比我大,往後就別管我叫姐了。”

“那叫啥?”

“叫冬梅妹吧,你試著叫一聲。”

盛元子把目光從書上扯起來,喃喃道:“冬梅妹,冬梅妹,咬嘴,不如叫你冬妹吧。”

“中,這樣又好聽又不咬嘴,你叫一聲。”

“冬妹。”盛元子叫一聲,目光又掉在書上。

“聲大點,再叫一聲。”

盛元子又叫一聲,開始翻書。田冬梅沒想到難題竟這般易解,嘴角和眉梢兀自向上跳動著,扭頭用眼細品盛元子翻書的貪相。

過了好一會兒,田冬梅說:“天要黑了,別看壞眼睛,回家吧。”

盛元子應一聲就走,走幾步又停下問:“你咋不走?”

田冬梅兩手絞著辮子,倚在一竿竹上,說:“你一個人先走。”就這麼想著什麼,想著想著就笑了。正笑著,忽就躥出竹林,急急地喊:“盛元子,盛元子……”

盛元子站下了,一回頭,田冬梅已到跟前,幽幽的聲音響著:

“人前可別喊我冬妹。”

盛元子進縣城讀高中了。田冬梅第一年沒考上,補習一年又名落孫山,隻好回柳村種田。回想起來,自打上了初一,心思就不在書本上,也隻能是這個結果。這時,田冬梅已出落成個大姑娘,柔細的身條,聲音甜甜脆脆,很惹眼。

村裏小夥子卻難得飽眼福,平日裏見不著她。隻有到了星期六下午,才見她蝴蝶般從家中飛出來,卻如一道彩光,眨眼就飛進了盛元子爺爺的院子。盛元子是個孝子賢孫,每周六都回柳村來幫爺奶幹活,一點不戀城裏父母剛建的新家。於是,小夥子們便生了種種推斷,一致認為冬梅和盛元子相好了。世故的老人聽後卻搖搖頭歎口氣。

田冬梅幫盛元子爺奶擔水、燒火、做飯、都是幌子,為了讓盛元子傍晚回來感覺這都是碰巧,不是專門而來。盛元子一進門。田冬梅也隻看一眼,隨後就隻用耳朵聽。其實那一眼看得很死,也很實在。盛元子嘴的周圍不再白淨,淡淡長出了茸毛都看見了。田冬梅也不久坐,燒好飯就走,老奶奶再三挽留也要掙脫開去,兔子樣跳入夜幕。久之,都習慣了,老奶奶想著田冬梅和盛元子自小廝守慣了,竟也沒留心去察覺大姑娘的心事。

田冬梅幾次想把事做得明一些,話說得透一些,讓盛元子能明白自己的心,可最後關頭都退縮了。想著盛元子正在讀書,不該過早明白這些事,明白了會分心,書讀不進去,就覺著眼下這樣也很好了。

事情卻常不如人意。這年初夏,盛元子一連三個星期沒回柳村來,田冬梅感到了一種惱人的折磨。星期六到兩個老人那裏坐到月上柳梢頭,再一個人拖著雙腿去竹林那邊傻看黃月亮。第四個星期天,一大早蹲在門口刷牙,便見了那柿樹旁的自行車,下了決心要去訴說一番。

“回來了?”

“回來了。”

“你吃了嗎?”

“吃,吃了。”

“是不是病了,看你瘦的。”

“沒,沒啥病,夏天就這樣。”

全不是想好的話。接著就更亂了方寸。

“村裏人都說你一天大一天了。”

“我早比你高了。”

“說的是人大了心就大,不比小時候仁義。”

“……”

“說你俊鳥飛高枝,花喜鵲尾巴長……把爺奶忘了。”

“誰說的,你不該信,高考就要到了。”

田冬梅忽就覺著臉頰熱辣,躲閃著盛元子的目光。

兩人沉默不語了好一會兒,田冬梅憋不住了。

“盛元哥,我想問件事,中不中?”

“十件都中。”

“你們班上有沒有女同學?”

“當然有。”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同桌是男是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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