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京劇行進軌跡的文化探討(七)(1 / 3)

第十節振興轉型:風險與機遇同在

“振興”與“轉型”

“振興京劇”是多年前提出的,並一直延續到今天。在這個口號的鼓舞下,政府有關部門做了許多事,梨園氣象也有一定程度的改觀。直到目前,它仍然是繼承(傳統)文化方麵的基本國策之一。

但也在近兩三年,又開始隱約聽到一些小小的不諧和音一“‘振興’一詞,究竟妥當與否?對於已經很古老、很陳舊的京劇,用‘振興’的辦法就可以有效麼?”人們之所以有此議論,原因之一是琢磨近些年的成效——“振興”年頭已經不短,投入很多,但收效似不大。原因之二,是思索像“人”一樣都有生老病死的古典藝術,用此措辭是否得當?原因之三,“振興”的政治味道太濃,這就和台灣喜歡使用的“複興”一樣,長久使用會對藝術產生不利後果。

我以為,“振興”一詞並無大礙。因為京劇是“文革”中的重災區,現在又發生不景氣的現象,黨和國家需要用一個簡明詞彙表明態度。大約“振興京劇”的口號就是這樣的背景和氣候下形成的。可以設想,現在需要“振興”的事物比比皆是,僅在文化藝術範疇當中,對任何一種文藝形式國家都要一視同仁。比如對中國畫,對芭蕾舞,甚至對西洋歌劇,哪一樣不需要國家支持?我們相信,國家對上述每一樣都支持了,並且在單項上的投入可能比京劇還大,但就是沒有提出“振興中國畫(或振興芭蕾舞或西洋歌劇)”的口號。為什麼?就因為它們沒有像京劇那樣“大”的背景。京劇是昔日的“國劇”兼“國粹”,它和中國傳統文化的關聯最深厚也最緊密,它最能引起中國人的鄉思和自豪,它博大精深,是一口永遠也挖掘不到底的古井……

但是,我在繼續深思之後,覺得這個口號也不是不可以完善。一方麵,確認從主觀上提出“振興”是適宜的;同時從客觀講,似乎還可以補充“轉型”一層意思。

當前中國全社會都在轉型,所有的文化藝術也在轉型。在這個大背景下,京劇作為一種曾經鼎盛而現在又遇到麻煩的古典戲劇藝術,為什麼不可以用“轉型”作為旗幟鮮明的口號呢?

事實上,京劇的轉型早就開始,並在不知不覺間就已顯現了。京劇劇場藝術的位置在國人業餘的欣賞活動中迅速下降,因為京劇以往的積累(聲腔、流派)很大,基本上可以滿足人們的愉悅性愛好。在今天和今後,喜歡京劇的群眾不一定非要進劇場。不進劇場的愛好者,比進劇場的可能多出好幾倍甚至更多。初看,這似乎不正常;仔細琢磨,則可能極正常:如果加上電視播出的優秀京劇演出(“音配像”)很多,加上今天多數演員的技藝還趕不上老前輩,尤其再加上最基本的一條——今天忙於經濟建設的人們,藝術最基本的功能是幫助人們調節工作後的疲勞,以及用文化去愉悅和充實身心的健美。如今已不再像一切“突出政治”的年月那樣,把文藝視為推行政治的一個“既小又大”的工具。更何況,今天各種藝術共同向國人呈現出一個“多元”時代,京劇再好也不過是其中的“一員”。平心而論,以京劇和其他年輕些的藝術相比,數它在鼓蕩人心上的作用最差,但同時它滋養心靈的能量最強。從前,人們歸納藝術的功能有三:一是認識,二是教育,三是審美。這些都是說藝術層麵上的功能。我認為,京劇因為背景中的“文化能量太大”,它還有兩樣文化功能有待開發:一是消閑,二是養生。目前京劇的轉型,就集中表現在京劇藝術功能向文化功能的升華。即使在三項藝術功能之中,也由從前的重心(認識和教育)向今後的重心(審美)轉移。人們甚至還發現,在藝術的“多元”時代中,任何一種藝術都既有所長也有所短。那麼對於京劇,為什麼不讓它去揚長避短呢?

有鑒於此,我以為把“振興”和“轉型”結合起來,一說主觀,一說客觀,似乎就更完備。通過運作追求“振興”,必須擺在一個“轉型”的大環境、大背景當中才會有效;呼喚“轉型”,也必須提倡一種“振興”的氣魄與鬥誌。我以為,重要的不在於詞彙的選擇和使用,而在於我們心中的認識和把握。隻要補充上後者(“轉型”),相信工作中就能順應“度”的存在,讓這個“度”滲透到一切領域中去。

想舉兩個有關“轉型”的例子。

首先,如何實施京劇表演團體的機構改革?我以為,就不妨以轉型的思想作為指導。一方麵,專業演員的隊伍要大量精縮;把下崗的人充實到京劇的文化普及中去。所謂文化普及,並不是要開辟多少新的教戲場所,更不是要求培養出多少新一代出類拔萃的演員;而是要讓這些“業已學過戲”的下崗演員抓緊時機去補學傳統文化,在取得自身體會後,再傳播給專業演員或業餘愛好者。

其次,如何開展各種京劇競賽的問題。以往多從藝術層麵入手,於是凡是技巧高的就自然入選。現在至少還可以開辟一條相輔相成的戰線,同時較量一番藝術之上的文化——比心得,比思辯,比收藏,比反饋(回自己的工作)……這一點頗像我們的體育戰線,一手抓奧林匹克金牌運動,另一手要抓全民健身運動。抓了這兩條,就不再有遺漏,二者也可以既挑戰更互補了。

謹防“大京劇’’的思想冒頭兒

京劇有過“獨霸劇壇”的年代,京劇曾“大”——但今天和今後的京劇,尤其要保持一種平等與平和的心態。如果不這樣的話,京劇的前途就很危險了。

過去說京劇是“國劇”,今天已“有其名無其實”。根據中央電視台“戲曲音樂部”的調查,在全國最受歡迎的劇種當中,京劇至多隻算“老四”,占據前三名的則是黃梅戲、越劇和豫劇。京劇隻要一離開首都,就不再是諸多省會中的“第一劇種”。隻有中國,才實在是“大”——幾乎每個省份都有自己的地方戲,既彌漫著濃鬱的泥土氣息,也顯現著一定的技巧。所在省份的觀眾就陶醉其中,亦自得其樂矣!

對比這幾種地方戲,京劇自有致命傷,它在諸多方麵已經失衡——

京劇的“文本”不堪細讀,更經不住推敲。它在文學上是蒼白的,它於曆史史實時有“硬傷”,它於人物性格既幹癟又浮腫,內容極難引起現代人的反思。長期從事京劇工作的人(甚至包括相對“有文化”的編劇、導演),都會慢慢遠離當代生活,同時也聽不到曆史的真正足音。梨園不可能推出自己的哲學家和思想戰士——梨園“賣”的又都是什麼呢?多是形式,多是技巧。

梨園形式和技巧發展到極端,又多體現在主演(“角兒”)的極度膨脹之上。在京劇早期,還有《三國誌》一類的“群戲”,角色無論大小,缺了誰都覺得“差一塊”,就無法體現三國那個英雄蜂起的時代風貌。與此相對應的,是程長庚一些“角兒”與一般演員的同甘共苦。程就說過:“眾兄弟為我來到‘三慶班’,我又怎能拋開眾兄弟去獨自外串(即今日之走穴)?”但沒多少年,劇情逐漸凝聚在一兩個主演身上,“玩意兒”也集中體現在他們的一舉手一投足當中。對比前些年的走穴,今日之“角兒”為了自己掙大錢,則把諸多兄弟拋閃在一邊。還有今日之“角兒”假意邀集樂隊練樂,悄悄錄製好“伴奏帶”。等到以後再走穴時,一個樂隊成員都無須帶(因為每多帶一個人,就是一份兒開銷),隻有他自己孤家寡人拿著這“伴奏帶”前往。這樣一來,錢雖然全讓他一個人掙了,可以後等他又打算在劇團中排演自己的新戲時,眾兄弟卻久召不來!當“角兒”挨門兒“磕頭”(說好話)的時候,眾兄弟都一起昂起了頭:“您忙著掙錢吧,我們不伺候了!”

還說昔日“名角兒”走紅的年月。隻要台上有“角兒”在,“戲”也就在,就沒有人“抽簽”(提前退場);“角兒”一下場,“戲”立刻就掉進涼水盆兒。為什麼會形成這種情況?因為那曾是“莫談國事”的年月,“角兒”不敢問,觀眾也不敢問,於是一塊鑽進形式技巧的“牛角尖”。於是造成了一種畸形:少數“角兒”的一生大輝煌大繁榮也大掙錢,多數龍套底圍子則奔波勞碌,事實上是庸庸碌碌還在窮愁潦倒中混過一輩子。梨園的實質是多數人陪少數人“玩”,是全體“台上的”陪“台下的”醉生夢死。究竟是誰的一輩子才“值”了?仔細想想——無論“誰”都不“值”。

把上邊的兩條放到一塊,就形成了今天的大麻煩:京劇的“文本”依然故我——雖然殘破陳舊卻仍然“老子天下第一”,如今舞台隻剩下翩翩少年歌舞升平,在夢幻中遙想著昔日的麗日風光。誰知台下則全變了,真正的時代青年遠避之猶嫌不足,被召喚進來的多少有病(至少也是思想上的不敏感)!相信這種情況如果延續下去,如今劇場中的這一批少年也難持久,弄不好的話,有一天京劇就會“滅種”在如今台上台下的這一批人的手中!

是危言聳聽?是大話嚇人?都不是。時下京劇之“大”,沒有“大”在藝術之中,也沒有“大”在它的背景文化之中,更沒有“大”在從業者的胸懷、肚量之中。相反,時下京劇之“大”,反倒“大”在對昔日聲勢、架子的追懷、夢囈裏頭!由於這後一點,京劇容易看不見今天今後藝術的“多元”局麵,容易自我感覺“太好”,容易喪失迎頭趕上的機遇,容易一誤再誤直至不可收拾!